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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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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常升起,人世的悲欢从未影响过昼夜交替。
当朝霞如熔金跳耀在中银大厦的几何切面上,傅霆海和闵心正在港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
这个城市刚刚苏醒,搭电车地铁上班的男男女女从各个方向蜂聚而来,快节奏汇入都市的心脏地带。
只见密集的楼宇路牌,冒着油星的烧腊和鱼蛋,妆容飒飒的港女。
人们带着各种肤色、语言和文化。处处可见的繁荣街景,时而复古,像蒙着旧日向晚的滤镜;时而浮躁,早高峰人群一波波赶着去找生计。
闵心和傅霆海站在电车上,被挤得左一下右一下。
傅霆海两夜没睡稳,眼里带着兴奋的倦意,胡茬冒出来,腮边乌青。
而她,从宠物店出来时匆忙,脚上还是一双布艺拖鞋,头发披散在肩头,像个疯婆子。
他们两人不像来旅行的,倒像日日生活在此处,在出租屋里打着哈欠醒来,咽了几口早餐,丢三落四出门上班,晚上还要一起回到那空间严重透支,却可安眠的小家。
这些年,闵心没有再回过港城,看见一块块熟悉又陌生的街头标识,她如同在回忆的迷宫中寻找索引:
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妈妈蒙起眼睛与她捉迷藏,爸爸把她举上肩头玩闹……
她和乐杰阿楠结伴上学,笑声洒过今已拆卸的街……
她与心爱的男子爬上太平山,山下是旷世的灯海浮丽,却亮不过彼此的眼中人……
这个城市留在她心中的,永远是和她半生苦痛截然无关的东西。
下车信步而行,这是内地人的购物天堂,为了让自己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形象更深入人心,她脸色哀痛,“要死了,好不容易来一次高级地方,一分钱都没带,我怎么这么倒霉。”
“你陪好我,想买什么我给你刷卡。”傅霆海跟她混熟了,说话也就有些放纵的轻佻。
“我陪你,是因为可怜你穷,你这儿比我穷。”闵心指了指心口,“照过镜子吗?你这张饥荒脸,一看就是饿了好多年。”
傅霆海疑神疑鬼地摸了摸自己一侧的颧骨,有点下不来台。
沿途逛着食肆、公园、巷陌,因为是工作日,一上午就有公司的人轮番打电话问傅霆海今天回不回来上班。
自女儿结婚的前日,傅霆海就没再到过公司,积攒了这几天,多少事务都找他请示。
接到十个来电以上,他也有点烦了,好几次要跟闵心说话,却被铃声打断,简直想提前销了女婿的婚假,把他打发到公司去算了。虽然船上的随从说,新郎新娘这个点了还尚未起身呢。
傅霆海被吵得心浮气躁,而闵心还一副眼里没他的样子,自顾自瞻仰着港城的风貌,仿佛路口一盏交通灯的变幻都比身边男人眉头的抽搐更令她上心。
临近中午,他们赶上维港一场美术展,进去看个鲜。场馆内需要绝对的安静,傅霆海这才关了手机。
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在身旁,他想抛开所有冗杂,任性一次,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不可以吗?
也许这是他一生中得到的最后一点慈悲……过了就不会再有了。
他转过头,见闵心伫立在一张水墨画前,指节微抵下巴,看得出神。
那画上是一个站在水中的男子。
水边白蘋丛丛,斜晖脉脉,浩大的水浪淹上了石桥。
男人立在岸上,抱着一根桥柱,带着黄泥的水流已经没过他的半身。
画纸的边缘,有围观的人众和停泊的大船,可男人的面目却并没有看着救命的人与船只,而是朝着桥头望。
桥头没有动静,没有救世主。大片的留白里,一人一船一桥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呆着,构成一个危险又安详,匪夷所思的画面。
“这个男人脑子不好使吧。”闵心凑到他身边,俗不可耐地评论,“发大水还不赶紧逃命?他自己本身就站在岸上呢,旁边还有船,他抱着桥柱有什么用?你看那些人全在笑他。”
“他叫尾生,他是在等人。”傅霆海忍俊不禁,“你看这旁边有小字,‘尾生抱柱’,说的就是这人要等的姑娘失约了,他这个气啊,就跟姑娘死磕,姑娘不来,他就在约定地点抱着柱子不走,哪怕涨潮了,快给淹死了,等不到姑娘,他就死不瞑目,就这意思。”①
“哦,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三个傻子了……”
“第三个?”傅霆海纳闷道,随即才反应过来第二个傻子是谁呢,不禁哈哈大笑,直到保安提醒才讪讪噤声。
闵心低声道,“你看那岸上还有花儿开着,是个春天吧?这么好的风景,还有那么多的好事情,只是等不到一个女人,那女的又有什么金贵?犯得着搭上自己的命吗?太执着就成了魔,成了旁人眼里的愚蠢和笑柄,溺水是很痛苦的死法,我真搞不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为什么?你溺过水?”傅霆海突然问。
闵心微微张口,“我没死过,也知道死不是什么开心事啊。”
“我倒是溺过水,没你说的那么痛苦,总好过下辈子一天天,一刀刀,剜肉似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傅霆海两手插在兜里,“我觉得他就挺好,如果那么容易就能等到一个人,爱还有什么珍贵?”
看完美术展出来,正值午后,大大的冬阳下,满街的伞裙飞扬,有一种快要降温变天前的反常闷热感。
闵心没有褪下线衣和手套,她体质毕竟畏寒。傅霆海早湿了一背,带她钻进一个湿地公园。
云天静好,岛风的码头,嬉水的鸟雀,沙地上蹦跶的招潮蟹,大片的红树林。
他租了辆脚踏车,原地骑了两圈,就催着她上来。
她不肯,“我不陪你疯。”
“那我给你也租一辆,你来追我?”
“算了吧,浪费钱。”
他又开始磨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闵心不可能真的去骑车,她的假肢再灵巧,也是控制不好车头的。
为了不自我暴露,最终她还是接受了第一个提议,拘谨地往他后座上一坐,尽量不挨着他。
风吹衣衫,他背上的汗水夹杂特有的木香,混着小径两侧的河水气味。
轻巧的单车滑过平坦的堤岸,下坡时,他放手任它一路下滑,她的长头发被风撩乱了,飘到他脖子后面。
他拨着车铃,“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骑车带我女朋友,那个时候没有房,没有车,没有钱——只有她在,我就觉得是最好的日子。”
“要是你现在没房没车还没钱,我不会让我儿子做你家女婿,你也不会认识我,跟我说这些神经叨叨的话了……”闵心讥讽道,“一个男人要有钱才能缅怀逝去的爱,如果每天挣扎在温饱线,连家都养不活,还顾得上什么为爱生为爱死?你们这些富贵命,吃饱了没事干,就是矫情。”
傅霆海没接茬,“闵小姐,我蹬累了,不如你带我一会儿。”
闵心一愣,知他还是没有放弃试探。
若她说不会骑车,未免借口太烂。
她跳下车座,“我去趟厕所,你自己慢慢玩。”
她偷偷从他搭在车篮子上的外套里抽出几张港币,然后从洗手间绕后门出去了。
耳根顿时清静了。
一个人游荡在街上的感觉,很自由,很松快。
再也不用忍受他的死缠烂打了。
至于去机场的方向,她要好好想一想,总能找着的,然后就买一张最便宜的机票。
早上帮她和傅霆海开后门的那个海关人员,是傅的老相识。待会儿过关时,她就去找他,动之以情,谁说没有蒙混过去的可能?那时她就可以回家了……
可她心中忽然一刺……今天她为什么而来呢?不就因为港城是她的家?
现在她要回宠物店吗?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世上还有她的家吗?
此时,她站在热闹的旺角,包围她的是无数商铺,广告牌,说笑赶路的人潮不断擦着她的肩膀来来去去,太快了,糊成一片。她从未发觉自己是这样多余。
她走过广场,迷失地穿过一扇扇旋转门。
忽见前方的一整面巨墙璀璨,张贴着大幅的张学友海报,让她停下了脚步。
一旁是个超大LED屏,隔出好几个版块,在播放演唱会资讯、花絮,还有张学友年轻时参演的一部电影:《旺角卡门》。
演唱会就在今晚,两个小时之后……?
她着魔似地给吸引住,推开前面的人群,几步作一步,奔到大屏幕前,想看得更清楚。
时光荏苒,张学友已是鼎盛巨星,气宇轩昂。
而旁边那部早期电影,乌蝇哥还是青涩稚嫩的模样,活体表情包,特别的逗。②
后面不断有歌迷呼啦啦涌上来,她被踩了一下脚,推挤中,撞上前头一个同样看得认真的男人,他迷惑地回过头来。
两人相视时,他先笑了,“好巧啊。”
她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主动撞上了枪眼。
她顺着耳旁的发丝,直到它已经一丝不苟,“呃是啊,这么巧……要一起喝杯茶去还是……”
“喝茶干什么,不如去看演唱会啊!”傅霆海指了指海报,神采飞扬,“我们还真是来对日子了!”
“不、不去了吧……现在早没票了,这是都是年轻人看的东西,我又不是他粉丝……”闵心摆手后退。
“不是他粉丝,你干嘛站在这儿?”
“以前他不是很红吗,当然现在也……嗯,我也听过好几首他的歌,还看过这部电影……仅此而已。”
“我想去,你就得陪我啊,这是你答应的,你不能反悔。”
“你不要总是这样得寸进尺。”闵心负气想走,却架不住他轻轻拖住她一只手。
“闵小姐,我答应你,看完咱们就回岭城,好吗?”
闵心沉默了一会儿,从他掌中抽出右手,“好,但是有票才看,票卖光了不看。”
他一下子开心起来,眼睛里满满全是笑,“一言为定!”
“嗯。”
闵心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这样笑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尾生抱柱,出自《庄子·盗跖》,相传尾生与女子约定在桥梁相会,久候女子不到,水涨,乃抱桥柱而死。
②1988年的港产片《旺角卡门》,张学友饰演乌蝇哥,“呀屎啊你”表情包广泛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