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191、13

　　这天的风很大，横冲直撞，狼奔豕突，像一首生莽的乐曲。

　　人站在楼顶上，就如同要被吹进崖底一般。

　　他从清晨就开始在这荒疏的花园里等待。

　　终于在下午两点，等到了温老板踏上楼顶，衔着一支烟卷，栏杆拍遍，俯瞰整座城池。

　　他想，温老板一定非常迷恋这种感觉。

　　广袤的城市、脚下一大座商业帝国，仿佛自己就是时代的中坚，万物的主宰。

　　风亘古如此，鼓动着人心的贪婪。

　　当温老板听到身后传来金属的门簧声的时候，通往楼下的唯一通道已被锁住。

　　出现在温老板面前的，是一个穿着园丁制服的男人。

　　这座花园里，明明已经没有园丁了。前些日子，公司遭遇难关，那些小员工有的自己走了，有的被遣散了，只剩花花草草还兀自蓊郁着。

　　这个二流子，戴着橡胶劳动手套，摘下脏得发黑的帽子。

　　温老板看到他的脸时并不意外。

　　“你还是来了。”

　　多年前，狄旭曾在这顶楼花园干过一阵子活，当时是为了翻温建的垃圾桶，偷一些内部文件。

　　所以，他很清楚温老板有每天上楼顶来坐坐、凭栏远眺的习惯。

　　这不，刚刚他自己也眺望了一阵，着实心潮澎湃，胸怀壮思，只想永屹立于这大厦之巅。

　　原来，自己一直下意识留着顶楼大铁门的钥匙，就是为了这一天。

　　“铜蛇庄放过了你，我不会放过你。”狄旭如同一只闻到血气的鬣狗，一步步踏前，张牙吐舌，“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的命……”

　　温老板背抵着冷硬的栏杆，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与一个壮年男人在力量上的悬殊，令他自知无幸。

　　“为什么你还能活在世上？那么多人盼着你死，我以为铜蛇庄也是！可傅霆海只要一出现，他们就当我、当我说的话是放屁！”狄旭眼珠子突了出来，像患了某种急症，“凭什么家破人亡的是我？凭什么在我面前逞威风的是你？凭什么我每一次都输？凭什么他选了温家！凭什么……凭什么！”

　　“因为他瞧不起你。”温老板迎风笑道。

　　“你他妈说什么！”狄旭恶吼着将他推搡到大楼边缘，栏杆承重发出震响，“你再说一次！”

　　“我说！你是他最瞧不起的一种人……”

　　温老板话音未落，狄旭便跨坐着把他压在天台上，对着他的脑袋狂打狂砸。

　　温老板瞪着狞红的眼睛，“打吧，杀吧！你永远不会知道，不会知道这一切……谁害得你父亲成了替死鬼……害得你成了今天这副蛆虫样……你永远不会知道，可悲！可悲！”

　　“你说什么？”风声太大，狄旭听不清温老板糊着血的喃喃低语，更令他难以集中注意力的是——他看到楼下似乎出现了温家的小轿车。

　　一个清瘦的长发女子从车里走了出来，是温惜吗……

　　他聚起瞳孔，能够分辨出楼下的保安对她俯首鞠躬，能看见她的袖子在飞舞。

　　就是温惜，没错。

　　狄旭提起温老板的领子，俯面按在栏杆上，“我告诉你，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若有本事，就把我推下去一了百了！你看见了吧，看楼下……你女儿，她还真来了……”

　　温老板血痕斑驳的脸上登时出现了巨大的恐慌！

　　“我要让你女儿尝尝，我那年收殓我父亲尸体，看着我母亲在我眼前执行枪决，看着秃鹰吃她脑子，是什么滋味！我要让你女儿明白，如果不是她爱上的男人，如果不是那个男人这些年帮衬着我，给我机会！我永远不可能接近你，永远不可能和你站在这高楼上！”狄旭仰天感叹，“我太爱这高楼了……总有一天，我会把整个世界都踩下去！把你们这样的狗东西推下金字塔尖！你看好了，今天你死在这里，没有人会替你鸣冤，没有人替你揪出凶手，天下人都会以为你是公司破产而自尽，都是你他妈活该！哈哈哈，我要做到……我会做到！法律这龟孙子！”

　　温老板发疯地挣扎，随着她女儿的到来，原先视死如归的模样荡然无存。

　　他拼了老命跟狄旭厮打在一起，狄旭呐喊着一掀，仿佛掀起宿命压垮自己腰身的整座高山，掀起整片倒下来的天空……

　　“刺啦”一声，狄旭的衣领应声而撕裂，温老板如同断线风筝直直地坠了下去。

　　狄旭心跳如猛虎，转身逃下楼梯。

　　公司大劫刚过，没多少人回来上班，在场的人全被坠楼的巨响所吸引。

　　狄旭在他们眼皮底下返回温老板办公室，把死者的手机放回去，再接好桌上的电话线。他是趁温老板午睡时做的这些手脚，除了发短信引诱温惜来公司，还在草稿箱里编辑好了遗书，等温老板摔下楼去，地上一团血肉，谁还分得出死者曾与人扭打的痕迹？

　　这并不是多高明的设计，然而狄旭做下这一切早已不是理智的驱动，他心里有一股压不住的劲儿！那是他有生以来就在喂养的欲望，越哺育就越肿大……

　　在一片骚乱声中，狄旭从安全通道撤离，心中呼唤着父亲和母亲，“大仇已报！儿子就算再没用，坐上百八十年牢，每晚也能睡个好觉了！”

　　看到父亲尸体的一刹那，温惜尖叫不止，倒在血泊里，身上的每一寸都像爆开了一样疼！仿佛从高空摔落粉碎的人是她自己！

　　从那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有梦中一片腥腻的血污，没过她足踝、小腿……

　　她看见母亲胸口插着车壳的碎片，口中黑血喷溅，却吐露出最美妙温柔的话语，“女儿，女儿，原谅妈妈，妈妈选错了路……”

　　然后那个血人变成了父亲，温惜推开围观人众，抱住地上的父亲，可是父亲已经破碎，她怎么也抱不起！

　　突然，身后有人抱紧了她，她又挣又踢，转头一看，却是傅霆海！他也浑身鲜血，在她耳边说，“阿惜别怕，别怕……”

　　可她太怕了，“你也受伤了？你也流血了？”

　　定睛瞧去，才发现他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她回头，迎着血红的阳光，向着父亲坠落的那个源头望去。

　　那么高的楼，她本该看不清楼顶上的人，可是在梦里，在梦里她看得分外清晰……是狄旭！是狄旭！

　　她大叫一声坐起，喉咙像被火刀割过似的。

　　傅霆海就在床边，按住她输液中的手，一把搂紧她，面色剧痛，“阿惜！我保证……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狄旭在哪里？”温惜初醒的目光浮出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凄绝和狂怒，“是狄旭！”

　　狄旭的犯罪手法没有如期望中奏效，除了尸体手握的一截衣领证明并非自杀之外，在逃离大厦的过程中，狄旭还被几个路人目击了。

　　他虽遮挡了脸孔，但体态形貌，和身着的园丁制服，很快就让警方锁定了他。

　　最开始得知温老板从温建大厦坠亡的时候，傅霆海脑子里炸得一片空白。

　　他知道这不会是铜蛇庄所为，那么就剩下一种可能：

　　他视作同胞亲弟之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傅霆海终于明白了，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他让出跨江大桥的工程，为了温建的东山再起。

　　他拼死犯险，逼得陶幺收手，为保温家平安无事……

　　可最后，这还是一盘死棋！

　　狄旭犯下杀人重罪，畏罪潜逃，在逃逸前想再见傅霆海一面，傅霆海在电话中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把每个字说清楚，叫他立刻自首。

　　丁菀夺过手机摔在丈夫身上，“你这个时候把他送进牢里，就等于要他死！”

　　“是我想让他死？”傅霆海看着她，满脸的绝望，“你以为我想让他死？！”

　　温惜在高烧中睡睡醒醒，烫得像一座火山，短暂睁开的眼里却是一片寒冰。每当恢复些神智，她就翻翻滚滚想要爬起，可是根本起不来……

　　她固执地说，她知道狄旭在什么地方，他飘荡在房顶上，或是在某扇门的后面……

　　她一开口便急促地抽气，几乎要噎死自己。

　　傅霆海徒劳的为她替换额头的毛巾，无数次把耳朵贴近她嘴唇，可是除了混乱的呓语外，唯一听清楚的只是她偏过脸去，颤抖着说，“我不想看到你。”

　　他握紧她的手，那难忍的疼痛从她身体里传导而来。

　　她在怪他。

　　她在恨他。

　　他也快要痛死了。

　　沈家二老已经在回国的路上，来为温老板料理后事，要把海汐带回加州。

　　海汐又哭鼻子了，眼泪直往叔叔衣服上擦，“外公在哪里？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叔叔，你们都不要海汐了吗……”

　　傅霆海不知该怎么回答，心中酸苦，抱着她哄睡，轻轻拍着她背。

　　睡着的海汐眼角还挂着泪痕。手机响起时并没有吵醒她。

　　傅霆海走出房接听，手上全是冷汗，担心是不是温惜那边又怎么了。

　　可是听筒里儿子爆发的哭声吓了他一大跳。

　　“怎么了？轾轩，说话！”

　　儿子幼儿园老师的声音出现了，焦虑地通知家长，说轾轩跟大班的孩子打架，被台灯砸伤了右眼，可能有碎玻璃进去了，正去看急诊呢。

　　“打架？怎么会？”傅霆海匆匆步下台阶，这小子怎么打得过大班的孩子，“伤了眼睛？情况怎么样？”

　　“抱歉，是园方没有管好小朋友……情况还不明确……流了一些血……”

　　“通知他妈妈了吗？”

　　“正在通知呢！请您也快来吧……”

　　傅霆海望了一眼海汐的房间，迟疑了。

　　但儿子的啼哭让他心都乱了，“先别哭！别刺激眼睛！轾轩，男子汉不许哭了，等着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