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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77 ...

  •   傅霆海叫了她一声,自己却连动也没动一下,在桌上撑着脑袋,“阿惜你看,我们的家像不像新的?……不对,像不像旧的?”

      然后他像听到了回答似的摇摇头,“我还没布置完呢,你等着!”

      他打开卧室的门走了进去。

      闵心松了口气。他这自言自语的毛病跟谁学的?

      从她的视角,可以看到房里一张双人床,放在最初的位置,还是他们以前一起睡的那张。

      傅霆海从床底下拖了个木箱出来,一路拖至客厅,掏出许多书和唱片,都摆在墙边的架子上:

      读者文摘、电视月刊、他们狂追过的卫斯理、她总放在枕边的亦舒、李碧华……

      还有一堆黑胶唱片,大热的、冷门的,都是她说过要收藏的……

      他又往书柜门上贴了好几张港城的明星海报,张学友、张国荣、梅艳芳、陈慧娴……都是最年轻风华的模样。旁边的花瓶里插着他刚下楼剪的梅枝,幽香满室。

      这时,闵心看见墙角的衣帽架上,竟挂满了她过去的裙子衣衫……

      傅霆海来时穿的大衣,就披在她一条波点连衣裙的外头。

      她都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多好看的衣服了,它们都好好地呆在这儿,还熨得平平整整的。

      傅霆海又从木箱里翻出几件她没见过的女装来,仍包在透明的商场塑封里。他拆开,剪下吊牌,都是新买的流行款,纯白雪纺防晒衣,姜黄披肩,烟玫瑰色长裙……她觉得甚是好看。

      傅霆海把它们挂上去,“你知道么,我有时候也逛商场,现在的衣服啊,花样特别多,什么都能穿上身……不过流行是个圈,转着转着就回来了,我眼光不是很好,可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每次我在哪里看见一条裙子,觉得你穿上肯定漂亮,就赶紧买下来,你喜不喜欢?”

      她嘴唇微张,没有出声。

      那个箱子里,还有特别多她留下的东西,他摆出来看一遍,看完了就放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再看……

      有他们第一次分手那晚,她留给他的黑雨伞。

      有他结婚那天,她托人送去的红包,金箔中央写着她划破纸面的一手字:【佳妻美眷,金玉良缘】。

      有他们去看张学友演唱会的票根、在港城买的夜光石。

      有她没用完的半盒雪花膏,都结块了。

      还有他们大学时合练的《加州旅馆》吉他谱……客厅里扔着一把只剩三根弦的吉他,傅霆海拨弄了一会儿,音符佶屈滞涩。

      “阿惜,我忘了换新的了。”他嘟囔着在手机备忘录里输入要去买琴弦的事项。

      屋内光线渐渐暗了,他开了沙发旁的灯。旧式灯泡,一根暗黄色钨丝,灯罩也破了。

      他仔细地叠好她在兽医所穿过的白大褂,她在残障公益组织的橙色袖章。

      他们在这小屋里结婚用的一对白金婚戒,他把他自己的那枚套在无名指上……

      海汐的毛绒玩具,他放在边上一块儿坐着。

      海汐的兔耳朵发箍,耳朵里的铁丝戳了出来,他就一点点耐心地修好……

      很快,他身边就拥挤着各种各样旧日的残留。

      温惜不知他们纠缠了那么些日子,竟产生了这样多琐碎而温暖的垃圾……

      他就像蜷在一座回忆的坟墓里,把墓穴当作新房,把废墟中的瓦砾和骸骨收集起来,敝帚自珍……

      他又翻出两只小玻璃瓶。

      她知道其中一瓶是盐镇和港城的泥土,被他俩混合在了一起。

      还有一瓶,被一些小纸条、小纸卷挤满了,他打开瓶口的塞子,就蓬地一下跳了出来。

      他笑了,一张张念出声,原来是他们以前贴在冰箱上给对方的留言条。

      这一张是她写的:“猪,煤气灶坏啦,快找人来修!”

      下一张是他写的:“老婆,我和女儿去植树啦,给你带了灯芯糕放在第一个柜子里,记得吃。”

      下一张是她上单手针织课前写的:“我给你挑的毛线在床上,你去看看哪种颜色喜欢,我晚上织着试试。”

      下一张是他回市区前写的:“早上我给仙人球浇过一次水了,千万别再浇,我明天回来,等着我!想你,吻你。”

      下一张是她惹他生气,两人小吵一架,她哄他:“我知道错啦,你要我怎么样都成,就是别不理我……霆海,我再也不让你难过啦。”

      落款处画着一个流泪的脸和一颗爱心。

      傅霆海看了这张纸条很久。

      她发现他在流泪。

      在问,在乞讨。

      “你再也不让我难过?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他坐在一堆零乱的东西里,背影一抽一抽,渐渐压抑不住,哭得很狼狈,直到脸庞扭曲,涕泗交流。

      他抱着膝头,面色惨白,眼睛通红着,仰头看天。

      “阿惜,我这辈子太长了,这一仗我打得太累了,我放弃,我放弃。”

      闵心呆怔了,一时没琢磨出他的意思。

      “孩子们都大了,都要有自己的家了,我再没什么要做的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太久了,我知道我没办法再撑了……你还在等我吧,我很快就去见你,去向你们赔罪。”傅霆海用拳头挡着脸,“我有罪,我有罪……”

      闵心大脑空白,顿时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想干什么?……这不可能,他是在说笑吧?

      他应该慢慢老去,活到八-九十岁,然后才在无限的悔恨中走完这一生。

      这才是她想给他的惩罚!

      突然,一阵铃声将她惊回,她抖了一下,傅霆海已探身拿过茶几上的手机,带着泪痕,语气如常:

      “肖律师?您好,没,我有点感冒,您说?您出差回来了?抱歉我这两天不在市区,等回去再到您办公室拜访。是,早立的好,免得以后麻烦,多谢,好的……好。”

      他挂下电话,活动了一下筋骨,情绪已经如潮退去。

      “不提醒我还忘了。”他拽过窗下一个背包,取出一支塑料套包裹的针剂和注射针筒,放进冰箱的制冷层。

      冰箱里没有任何食物,“阿惜,我饿了,我去楼下打碗粥上来,咱们一起吃。”

      他揣了钥匙和零钱下楼去了。

      闵心拖着麻木的脚步走到冰箱前。

      她的眼前好像布满了黑纱,难以聚焦。

      但她还是看到,冰箱门上挂着一沓手撕的日历。

      年份是今年的。

      她翻了一下,最后一张却不是12月31日。

      而是她的下一个忌日,二十周年的忌日……

      后面的部分全没有了。

      拉开冰箱门,针剂就放在第二格,水母毒素。

      她用不着查资料,她学过医,很清楚一个人注射了这种东西,将会在无与伦比的神经剧痛中迅速死去。

      但是毒素不会损害内脏。

      她看过一部电影叫《七磅》,里面的男主角自杀,就是这样活生生让自己痛死的,最后器官还能捐献出去,两不耽误。

      闵心无法接受。

      傅霆海想死,原本可以选择更为安详的方式。

      他疯了吗?

      是在自虐吗?

      她听见他的声音透过开着的窗户,从楼底下传来。

      她奔向窗边,见他在院子里跟三楼的大爷唠嗑。

      “大爷身体还硬朗着吧?我都不如您!”

      “我挺好,挺好!”大爷乐嘿嘿地问,“怎么着?搞装修呐?”

      “是啊,想回这边住了!我女儿快结婚了,女婿也是能管事的,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了,我就来这边收拾收拾。”

      “恭喜恭喜啊!千金配贤婿,大好事儿啊!办喜事是得好好装修屋子,虽说不在这儿办,但多少图个彩头不是?有什么要搭把手的就言语一声!我这老胳膊老腿还管用!”

      大爷说话的地方,一个小音响正传出粤剧的唱段,是《帝女花之香夭》,声线如血珠翻浪。

      傅霆海负手走入暮色中,风吹得他顿感清爽,他一边向粥铺觅路而去,一边随口哼两句,“将柳荫当作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①

      他很喜欢在盐镇的生活,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是。

      人们只道他回来盘桓,修葺旧居,是有喜事临门,或是他要落叶归根。

      他觉得这两种说法都对。

      他记得温惜曾经问他,“有一天,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你怎么办?”

      他回答,“我等你。等不回来,就去找你。”

      他知道自己是等不来了。

      这半生他都是一个人过,所有人都知道他心里缺了一块。

      可是时间是有魔力的,伤痛会随之减弱,这是不变的定理。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一朵空山落花,也许他以后还会中意别的花,爱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他应该好起来了,至少该看淡了,一双儿女已是人中龙凤,公司也后继有人,他该像每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一样,卸下些担子。

      儿子叫他多去旅游,去健身,及时行乐,直到慢慢变老,还能在海边晒晒太阳,说不定会有艳遇,这样的日子很不错。

      人不就是如此,得不到,在别的什么地方再遇见一个伴侣,那样过也是一生。

      可他们都不是傅霆海。

      如果阿惜是在很年轻的时候病逝,或者死于意外事故。

      傅霆海会很痛苦。

      可最后他会好好活下去。

      他是个很惜命的人,要带着她有过的梦,长命百岁,寿终正寝,相爱过就足以慰平生。

      在后半生中,他会像儿子说的那样,去做很多有意思的事,感到还有很多值得期待。

      可阿惜不是那样离世的。

      他看着她跳下跨江大桥。

      他看着她的尸体被捞出来。

      从那一刻起,他注定活不成。

      他的呼吸、心跳都悬在空中,他不断给自己上着发条。

      他提醒自己要吃饭喝水,心脏要跳动,一下也不能少,活下去,活下去……

      而当有一天,这发条停了……

      他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用自粤剧《帝女花香夭》。是长平公主和驸马经过国仇家恨,在成亲时喝交杯酒殉情而死的唱词。
    就……写到这儿还挺揪心的。
    但放心,我们阿惜是不会让他这个铁憨憨作死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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