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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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的行程，他们果真划掉了虎跳峡这个“伤心地”，只在古城里玩了两天。

　　随江水摇晃的客栈，青青如许的石板路，萦回宛曲的小巷，统统留下他们牵手的身影。

　　在卖银饰的小店里，兮尔挑了个银制的领带夹送给洛承宽。

　　上面刻着一头玉龙山雄鹰。

　　她记得大学的时候追求叶爵，也买过一个雄鹰图案的领带夹当礼物，当时还是洛承宽陪她去挑的，一脸很喜欢的样子，却坚决不肯收下同样的一个。

　　如果她给别人的东西，和给他的是一样的，那他要来做什么呢？

　　但如今，叶爵只是可以一笑而过的青涩话题了，还有人会在乎这些吗？

　　这天洛承宽没打领带，兮尔就把它别在他的胸前口袋上。

　　他也挑了雪花银镯子套在她腕上。

　　逛着逛着，却突然碰见了他在西南大区的一个下属小林，也是带女朋友来玩的。

　　小林见了洛承宽，并没有小职员偶遇上司的尴尬，大方地把臂相谈，不多时还提出了同游，“领导，给个面子？”

　　兮尔若有所思地望了眼洛承宽，只见他微笑着点头应下来。

　　兮尔从不去洛承宽上班的地方，小林并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东家千金。

　　她胜在性格爽辣喜人，小林的女友很快和她熟了起来，简直无话不聊，有时还冲她发牢骚说，深衡加班多么多么惨无人道，小林都多久没带她出来了。不过洛经理真是好领导啊，经常跟他们一起在办公室战斗到天亮，还帮他们解决了很多生活上的困难。

　　比如，为小林老家生病动手术的母亲垫付了医药费，又借钱给一个助理订婚。

　　小林当时在点菜，回座才听见女友在说什么，黑着脸怪她，“你干嘛呢，吃菜。”

　　女友原以为这些都是洛经理征得了家里这位批准的，没想到兮尔全不知情。

　　但兮尔却不觉得有什么，且不论她和洛承宽还没结婚，就算已经领了证，他想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她也会全心全意支持他。

　　他们吃饭的酒楼在非常高档的旅游区，食客兴旺，服务员短缺。

　　小林便为大家布菜倒酒，姿态并不油滑，恰到好处。

　　兮尔从碗沿上静静观察。

　　想起洛承宽初到傅家时黄牛拉犁似的殷恳，没想到今日也成了旁人奉承的对象。

　　洛承宽说这顿饭自己来请，小林争着付账，却被喝令坐下开吃。

　　兮尔向洛承宽附耳道，“要不我们先去把单买了？他们要是借口上厕所什么的，抢在前头……”

　　“不用。”洛承宽抿了口酒，“我要看看。”

　　“看什么？”

　　“看他懂不懂事。”

　　后来，小林果真借故离开了一会儿。

　　饭后，洛承宽召来服务员，得知账已结清了。

　　洛承宽也没再说什么。

　　从酒楼出来，路边几个光脚丫的小孩正在斗蟋蟀，热火朝天。

　　洛承宽和小林皆是出身于微，也是个中好手。

　　两个姑娘都想开开眼，看他们杀一局。

　　男人们便去草丛里捉了两只，拨到小盆里。

　　都是顶不起眼的小个头，又瘦又难看，却在盆里各施狠招，斗得难解难分。

　　小林本来不想获胜，可是蟋蟀并不是他能控制的，最终还是赢得稍多。

　　洛承宽丝毫不恼，大笑着揽过小林的肩膀，一副自家兄弟的模样。

　　此后，洛承宽把更多小林这样的人拉到麾下。

　　斗蟋蟀的喜好也延续了下来。

　　他常趁着夜色捉来两只，就当好玩。

　　一只昂首硕尾，威武雄壮。

　　另一只灰头垂脑，其丑无比。

　　但是，虫不可貌相。

　　他独自一人关在房里，看着它们激斗，叫着它们的代号。

　　他把神威扬扬的那只唤作丁老板、赵科长、李啸龙或者狄旭。

　　把貌不惊人的那只，唤作葛副总，徐经理、牛记者或者他自己。

　　最后——

　　总是后者大获全胜。

　　……

　　洛承宽需要的斗盆，是一个更大的斗兽场。

　　在掌管西南大区十个月后，他在部属中带出了新人，交接了自己大区经理的位置。

　　然后就正式调回深衡总部，去跟进一个重大游船项目的收尾。

　　这时，距离深衡上次的钢构件质量丑闻，已过去了一年多。

　　在公司的中高层里，亲信派已经零落，只剩不到十人。

　　而实干派节节赶上，就任了许多紧俏职位。

　　洛承宽归来的时候，这两拨蟋蟀已不知斗了多少回法。

　　他此刻赴会，未为晚也。

　　回总部后，洛承宽仍在葛副总手底下做助理。

　　葛副总是个厚道人，什么都尽心传授。他们二人培养了深深的师徒情谊。

　　葛副总为了让他更明白公司的局势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也会跟他讲一些历史渊源：

　　谁和谁结过怨，谁曾是谁的旧部，谁又占着谁的香饽饽……

　　于是，洛承宽愈发了解他的蟋蟀们，就像亲手抚摸过他们的腹翅一般。

　　有了葛副总这顶尖好手带着，又有西南大区的管理经验傍身，洛承宽何愁不业绩斐然？很快又兼任生产部主管一职。

　　在那之后，他应酬加班明显增多了，兮尔总抱怨他一个星期都回来吃不上两天饭。

　　不过她明白，他是在为傅家的事业，为他将来一个堂堂正正的女婿身份拼呢，她心里也是甜的。

　　有时她实在等烦了，自己又在“国外”不能抛头露面去找他，忍不住多打几个电话给他。

　　电话那头可能是一个饭局，祝酒声不绝。也可能是在工地上，猛烈的电钻声直往耳朵里扎。

　　她叮嘱他别太累，早点回家。

　　可却无从得知，刚才那些声响其实都是假的。

　　就像柯南的一只变声领结，是他任意切换的效果罢了。

　　这两年，洛承宽养成了随手录音的习惯，只要他认为当下的场景需要复制一份，就把录音笔装在口袋里，边走边开着。

　　作为卧底，他需要留心所有的信息，甚至买个菜，昏昏欲睡听市领导下来讲个话，也不忘录下来。日后如果有急用，信手拈来便是。

　　他给自己打电话试过很多遍，微调着录音笔的音量和远近，力求逼真。

　　只要兮尔的电话一接进来，他身在何处，全凭他播了哪一帧而已。

　　他也教过兮尔，让她跟家里人视频的时候，把电视换到西班牙语新闻台，或者接通音乐学院的脸书授课，充当背景音。

　　可她永远也想不到，这把戏他会原封不动地用到她身上。

　　他站在暗灯都照不到的小巷里，三言两语应付掉她的电话。

　　然后拉下帽檐，继续往他的目标跟去。

　　他还记得多年前，他进入韩十三的训练基地，上的第一门课——

　　跟踪别人的时候，要忘记自己正在跟踪。

　　他好像根本不认识前路上那个模糊的人影。

　　是深衡市场部的赵主任、人事科长老方，或是自己在生产部的直接下级徐经理？

　　他跟这些人素不相识。

　　他变成一个沿街观赏橱窗的消费者，变成骑电动车的送货员，忙碌而无害。

　　即使对方的行程相当普通，他这么跟一趟，打探不到任何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但他会变得熟悉他们。熟悉他们的生活将他们驯养成了什么人，他们的作息是否规律，隐藏性格是什么样，遇到利益会露出怎样的嘴脸……

　　跟踪的时候，洛承宽的眼神不会落在前方，而是看着周遭，随时可以转入路边的任何蔽身之所。

　　他的脚步从来不是定的，在韩十三的训练基地，他曾尝试在十几个快速游移的人形纸板之间左闪右突，不被前方的摄像机拍到一点衣角。

　　或者在地下仓库追猫，猫身上的传音器不能接收到他的一点人声。

　　或者被十几条大汉围起来抡棍子打，蒙上眼，用直觉辨认敌人的站位和战术。

　　从最开始满身瘀伤，腿扭筋折。

　　到后期可以足下带球过人。

　　什么苦中苦他都吃了……

　　突然，韩十三在基地的出口跳了出来，截在他面前，“阿宽，你暴露了！你学艺不精啊！说，为什么跟着我？”

　　此时此刻，人事科长老方就像那时的韩十三一样回过了头。

　　洛承宽一惊，转身就走，留给对方一个穿着棒球衫的“高中生”背影，走到前面那个电玩厅混进去就万事大吉。

　　但人事科长阅人何其多，没等洛承宽消失，就认出了他。

　　“哟……洛主管？”老方追了上来，肥厚的圆脸上是一闪而过的疑色，“你怎么在这儿？刚才我见你在我后头……你来找我？”

　　洛承宽有些慌张，“方科长，这么巧……啊，我来附近见个朋友……怎么，你来这边办事的？”

　　“呵，不是不是，我家就在附近。还以为您冲我来的呢。”老方一脸的关切，“你对这老城区的路不熟吧？要不要我给你带带？”

　　“不用了！您忙您的，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洛承宽匆匆与老方说了再见，继续赶路。

　　走出百米后，他感到老方也渐渐跟在了他身后。

　　闭上眼，韩十三如影随形，耐心讲解，“跟踪被发现，你唯一可以洗脱嫌疑的方法就是……让那个人也来跟踪你！”

　　洛承宽已经是深衡的红人，今天又行迹鬼祟，老方自然对他有浓厚的兴趣。

　　洛承宽拐入路口的岭城银行分行，坐到接待窗口，取出身份证和深衡的公章。

　　“您好，我想查一下我们公司C工程项目的款项卡最近几个月的收支记录。”

　　这是葛副总交代他来办的一件事。

　　公司的C项目动工以来，开发商每个月底会支付给深衡一笔工程款。

　　可是近三个月，这笔款子一拖再拖，市场部赵主任催了好几次，总说下月就到，却一直打雷不下雨。

　　赵主任是丁菀带出来的亲信派，葛副总不想正面与他起冲突。所以，只叫洛承宽偷偷去查一下C工程的款项卡。

　　既是“偷偷”，那么洛承宽出现在这家位置较偏的老城区银行，也不是怪事。刚才撞见人事科长时的惊惶，也是“事出有因”了。

　　银行人员打印出几份交易记录单，交给洛承宽。

　　他一边翻看一边往地铁站走去，由于路不熟，东张西望，风吹得飘走了一张。

　　他好像浑然不觉。

　　只是在走下进站口扶梯的时候，回望了一眼。

　　果然看见人事科长老方正从地上拾起那张纸，揣在怀里走了……

　　洛承宽微微一笑。

　　最近他跟踪发现，市场部的那个赵主任参与了一项短期投资，捏造了开发商欠款的名目，将C项目的款项私自挪用作了本金。

　　后来葛副总看了洛承宽拿回的银行交易单，上面也显示，近三个月的工程款，总是一到账就被转入了一个姓郑的临时户头，据查证是赵主任外甥家的。

　　葛副总很快把这件事给傅董交了个底。但洛承宽猜测，傅叔叔未必会重责赵主任。

　　因为挪用工程款并非侵吞，金额和时限都不大，洛承宽去银行的当天，这钱已经汇回来了一部分，料想全部归位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

　　为了局势上的制衡，也为了不再刺激丁家，傅叔叔大概只会私下警告，并不会在职务上动刀。

　　可是，如果这件事落在了赵主任的宿敌——老方手里呢？

　　人事科长老方曾经想上位市场部一把手，却被赵主任挤到下面，郁郁不得志。

　　这是洛承宽很感兴趣的一段历史，也是他的一个借力点。

　　他想起韩十三在基地给他上的第二门课——

　　身不动，手不动，借力打力。

　　韩十三带他去过台球厅，台球是卧底的必修运动。只要弯曲身体，对准母球敲一下，就能让其他球一一落网。

　　洛承宽运杆直击侧削，以球推球，借力打力。

　　韩十三叫声，“好！好！我早想跟我儿子打这么一回球了，阿宽，等你把这一台子球清了，你韩老子保你享不尽的荣……”

　　眼下，就是洛承宽在深衡打出的首杆球。

　　直中标的，落袋无声。

　　人事科长老方当天就闹到了傅董办公室，说掌握了赵主任挪用公司资产的证据。

　　此事一捅出来，就无法大事化小了，上面也不可能再包庇。

　　于是，老方如愿看到赵主任被停职反省，清出了董事会。

　　市场部的位子空了，老方又有盼头了，以为自己一定能被傅董看到，成为这个职位的第一备选。

　　可是董事会的合议结果出来，竟是任命孤儿职工中的一个徐经理接替该职。

　　这几年，深衡的孤儿队伍越发壮大了，晋升管理层的不在少数。

　　老方从一开始就非常不支持孤儿任用制度，认为傅董太过泛滥的恩惠，让这些福利院出来的孩子成批进入公司，会造成什么恶果，自己的人事部还不得担着一份险？

　　可是，他的唱衰声迅速被淹没在了公司前进的车轮下，于是心中的怨气就尽数撒在了这些“野孩子”的身上。

　　包括徐经理在内，谁新人时期没有尝过老方的蹂-躏？他们那时刚进深衡，人微言轻，但总有一天，他们会凭借自己的才干，一步步走到更高的位置。

　　徐经理坐上老方最渴望的那把椅子时，老方听见了自己神经断裂的声音。

　　从此之后，老方更加怀恨在心，自发自觉地将自己树立为“孤儿派”的对立面，天天给他们下马威。最终，自作孽不可活。一封联名信将他告发了，签满了一个个他亲手打压过的职员姓名。

　　老方早该想到的，傅董什么都可以容让，可是牵涉到这些孩子们的不能。

　　接下来，他连傅董的面都没有见到。

　　只听秘书告知，三天后要看到他的辞呈。

　　……

　　这一次的联名举报，洛承宽并没参与。可是徐经理始终记得，两年前他们在“七色花”孤儿院做义工的时候，洛承宽在饭桌上聊起了当时任职的酒店集团，员工以联名信的方式推翻了一个垃圾高管，传为业内佳话。

　　徐经理暗记在心，现在把这个方法照搬在了深衡，竟打了个大胜仗，自然对洛承宽感激不尽。

　　可他哪里知道，那绝不是洛承宽一句无心的闲聊，而是早就开始擦拭的一柄球杆，一次预热。

　　然后，打出第三杆，第四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亲信派的面孔从深衡的各个部门一点点消失不见了。

　　它们像台球一样滚进桌底，被孤儿派以及各大区、尤其是西南大区调来的人才精英替补了。

　　一些高层领导也曾对傅霆海表示过忧患之意，洛承宽这年轻人不简单。

　　如今，这些孤儿职工，以及西南大区过来的人员，无不与洛承宽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进化出另一个亲信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