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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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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跟着姨婆从宴席上撤退了。兮尔赢了这局,脸上却没有什么兴奋之色。她知道表妹说得虽然难听,但全都是事实。
傅霆海看出了女儿的不快,就叫轾轩干脆把他姐姐送回家去。兮尔也怕自己又成为下个亲戚的箭靶,向宾客敬了一圈酒算是告别。傅轾轩招呼了陈叔一起送她下去。
……
夜宴还在进行,宾主仍未尽欢。
傅霆海的邻座,是一位盐镇的旧邻居,二人谈起童年打群架的事,畅怀大笑。
“傅董,当年在胡同里大伙儿可把您得罪了,男孩子敲敲打打的不懂事,我自罚一杯!这么多年,我在镇上务农,跟傅董也没太多联络,多谢您邀请我,记得我!”
“都是老乡,说什么记不记得?都在心里了!以后我回盐镇养老,还请你们多关照!”傅霆海跟他碰杯,“小时候的事也真有意思,怪我胆子小,不成器,活该被揍!”
老邻居遥想当年,“您也有帮手啊,镇上就数狄大哥最会打架,方圆十里闻风丧胆!他次次都帮着你一头,我们都给打得落花流水!狄大哥十八岁跟着你进城,一起工作奋斗,我们都是羡慕的,只可惜他后来的路怎么就走岔了呢……”
傅霆海面上一暗,嘲讽道,“是啊,人都要为自己选的路负责。”
“要我说,傅董才是真的大好人!狄大哥犯事后拍拍屁股跑了,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您还惦记着帮他爹娘修坟!这个清明,我上山看见他爹娘的墓地,以前就是俩小土堆,现在翻得崭崭新新的,又干净又敞亮!想来想去,也只有傅董会记挂着他们,这份心,真叫人敬重啊!”
傅霆海愣了愣,没有说话,眼里忽生疑窦。
狄旭杀人偷渡后,傅霆海对这人渣的一切都憎恶到了极点,根本没去过他爹娘的墓地,更别提清明修葺……
“傅董?”
“哦,让那墓地荒在那里,是不大好。”傅霆海吃了两口菜,闲聊模样,“狄旭这些年,真的没回过镇上了?大概也是没脸见他爹娘。”
“他不是躲出去了吗?听说是捅了挺大的事。”老邻居抚桌唏嘘,“半辈子过去了,也不知他躲到了天边!哪怕他就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一定认得出啦!他回盐镇也没人容得下他了,小镇人,都怕事儿,哪能轻易接纳一个底子不干净的人?他家的房子早收了公,他爸以前搞运输的工友也都散了!那运输公司都关门多少年了……哦对了,最近突然又开起来了……”
“什么意思?”
“这不是外地不少商人都来盐镇投产吗,有人看中了那几间厂房,前任老板做的是食品批发,生意可火爆了,结果新老板一接过来,又改回了运输公司,从零做起了!说来也巧,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这地儿做的都是运输的老本行,好像什么都没变似的……”
忽然,一个有些惊慌的设想在傅霆海脑子里成形,但他声调却克制,“哦?那个新老板从哪里来的?”
“听说是南美的华人,哈哈,身边跟了几个洋妞……”
果然是他。
傅霆海顷刻间焦雷轰顶。
狄旭这卑鄙的狗东西,居然有胆子回来……
真他妈的……
突然,傅霆海左手发力,将白瓷杯捏了个粉碎!
手里茶汁流淌,迸溅出鲜红的血液。
傅霆海一向有晕血的毛病,顿觉一阵头昏,整个大厅开始旋转……这时,背后有个细小的嗓音喊了他一声,“爸!”
是兮尔吗?她还没走?
傅霆海困惑地回头,目光努力聚焦,越过酒桌,却没看见人。
也许是听岔了……
老邻居惊着了,“傅董您不要紧吧?服务员!你们这餐具怎么搞的!快!有没有纱布?”
“可能茶杯太烫不当心裂了,我去水龙头冲一下吧,不好意思,各位慢吃。”
傅霆海起身往厕所走,因为晕血而步态不稳,老邻居连忙跟上,陪他一起去。
他们走出大厅的时候,有一抹烟灰色的裙角往灯光暗处缩了缩。
角落里的空调出风口,吹出强风,让灰裙女孩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米粒,白色的宽沿草帽下,露出一双有心事的眼睛。
她还是无法走上前,去对这个长辈说一声“生日快乐”。只是在看到那只水杯爆裂时,忍不住关切地叫了他一声。
直到他离开,她始终没打一句招呼。她还是没想好怎么面对这一家人。
时间不早了,也许轾轩马上就回来了,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呆在这里。
想起轾轩在走廊上跟表妹的对话,心里像细丝牵扯似地一疼。
她走到窗边,望向楼下,见他在一辆车边,撑着车顶正在跟姐姐说着什么。
女孩贪心地告诉自己,再看他一秒钟,一秒钟就走。
反正他不会回头。
宴会厅里人多气闷,这一层的每扇窗户都开着,不知是不是那晚起了点小风,女孩又是低头的姿势,头上的草帽毫无防备地被风掀了一下,防风绳竟脱开了,从窗口落了下去……
她如梦初醒,伸出一只手去抓,却握失了帽檐的流苏。
帽子打了几个激灵,飘远了……
失了帽子遮挡,一侧的窗玻璃上骤然映出她的一张脸。
只见她额头和右脸的大片陈年烧伤……斑驳而煞白的,一直蔓延进衣领里。
女孩骇然失色,咬了咬唇,欲哭无泪,转身奔下楼去。
……
“傅董,您这晕血症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儿没变啊。”
傅霆海烘干了手,“是啊,要是以前,缓几分钟就好了,现在老了!这会儿眼前还在转。”
“咱们这个岁数,得好好顾着身体,听说前阵子您住院了,千万保重啊!您刚才说想回盐镇养老,当真吧?小地方环境好,养人!”
“那自然当真。”
“对了,您在盐镇的房子,现在住的那个女子,是您的家里人吗?”
傅霆海回过头,如闻巨响,“谁?”
“您不知道吗?就上个月住进来的一个女人,和咱们差不多年纪,我们在楼道里碰上了,她说是替您收拾屋子来的……今早我们进城给您庆祝生日,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她说您让她留在镇上……”
傅霆海睁大了眼,脸上猝然闪过一种急剧的热望和渴盼,刹那间心跳如雷。
——她也在盐镇?真的吗……
“哦,没错,是我说的……”傅霆海大脑空白了一下,尽力让自己恢复原状,“行了,咱们回吧,别让客人们久等。”
回到座位,傅霆海发现自己的椅子上多了一包东西,压在他的西装外套下面,有点像茶叶包,也像个生日礼品。
他打开来,弄了一手的泥。
里面装的竟是一捧泥土,这是谁的恶作剧?
他问起周围人和服务生。
一个服务生想了想说,之前大厅门口有个穿灰裙的女子,悄悄晃悠了很久,挺不自然的,不知是不是她。
“女子?”傅霆海呆呆重复。
这时,他猛然看见他盘底的餐巾上,用记号笔写着几个字,抽出来:
【生日快乐,出来见一面吗?我在街心公园。】
这……是她么!真的是闵心么!
是不是因为知道他病了,她才愿意回来的?
傅霆海也许是太高兴了,甚至都没有发觉,这几个字根本不是闵心的笔迹。
……
“那些人都是跳梁小丑,她们说的话你就当放屁,回去好好睡一觉。”傅轾轩目送着姐姐的车远去。
他转身往回走,夜风吹凉了他的酒意。
穿过酒楼的感应门时,他被一个夺路而出的姑娘撞了一下。
那姑娘拗着头,一副不看路的架势,像一辆打歪了扶手的自行车。
傅轾轩君子涵养,虽是自己被撞在先,但也想说声对不起。
然而,这三个字在他看到来人是谁的时候立刻噎在了喉中!
他脑子里轰地爆开,全世界都如飓风啸叫着远去……
他望着她,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姑娘也是一惊,但她不是个容易情绪起伏的人,“轾轩,好久不见。”
她如此礼貌问候,使傅轾轩胸中狂跳的一颗心变得十分可笑。
于是他真的笑出来,就像路遇一只去年见过的燕子,“海汐,这么巧?你怎么在这里?”
海汐语气轻快,“嗯,这几天我回岭城办事,正好听说你爸爸要做生日,他待我那么好,我不来说句生日快乐怎么行?兮尔也回国了吧,你们一家团聚,真的太好了……这不,我刚从宴会上出来……”
“你什么时候去说生日快乐不好,非选我不在的时候。”他扯了下嘴角,“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
“当然不是。只是刚好没碰见你,还说你怎么不在呢!”她后退两步,笑盈盈的,“轾轩,这些年你挺好的吧?”
虚伪。傅轾轩在心中暗骂,摸着下巴,“嗯,我过得还算不错了,毕竟我这人装不住心事,可以轻松得很……哪像你们这些七窍玲珑心的,口是心非,说什么去留学,结果跑得影踪不见,也不知是生谁的闷气?”
海汐有些苦涩地笑了,并不反驳什么,她大他三岁,总是衬得他那么孩子气。
她的脸还是习惯性地偏向右侧,不让他直视她的伤疤。他看见她眼中有一层天生的水雾,像含着泪一样。
可那都是假的,她比谁都不爱哭。众人皆醉她独醒,即使在他们最相爱的时候。
“我也就不问你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了,因为我知道你在哪儿都能安身立命,半点都不需要我。”傅轾轩喝多了,慵懒地撑住她身体一侧的墙壁,带着酒气的声音醺醺然的,“海汐,你怎么不看我?把脸转过来啊……”
她一缩,避开他的进犯。
他却更加逼近她,面露痛色,“你觉得这些伤都是我害的?”
他终于在她的波平如镜中投下了一枚石子,“轾轩,我该走了,你也该去看看你爸爸了,他被杯子划伤了手,大概晕血了,你去照顾他吧……”
她事不宜迟地从他的手臂下方钻了出去,往酒楼外面走,几乎被自己的鞋跟绊了一下。
傅轾轩瞪着她的背影冷笑,“我不懂,你干嘛这么急着走?急匆匆的撞了我,是赶着去见谁?是不是哪个比我更好的人?让我见识一下吧!我就纳闷了,除了我还有谁会看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