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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末路之雪 ...


  •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从黑暗深处透了出来,落在洁净无暇的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红晕,如美人羞涩的香腮。
      漫天的飞雪,在晨光中轻舞,如蝶般翩跹在那白衣胜雪的女子身边,徐徐落下,又被晨风吹拂得再次飞起。
      她的身体被缚在柱子上,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已经无力站下去了。
      昨夜陆遂为了保护她不惜与吾彦大动干戈,但终究不是吾彦的对手,被他一掌击昏。吾彦忌惮她的轻功,怕她逃走,便让人用粗绳将她缚在这根柱子上,等陆抗回来再做处置。
      守在她身边的,还有三个吴兵,已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雪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是落在一尊古老而美丽的神女雕像上一般,慢慢堆积起来,不会融化。
      她左肩伤口处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如久远的回忆一般,即使曾经是鲜红的热血,也终有一日会凝固、变暗,失去所有的鲜艳与热情,变得陈旧和乏味。
      她仰起头,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有丝丝的冰凉,她的声音,轻如梦呓:“‘嫁’就是永永远远和那个人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分开......”
      只有她的笑容依旧恬淡和安详,永恒如一尊玉雕。
      她从未感到如此的宁静,静得可以听到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那个人会回来的,她已经等得太久。
      “嗨,三位兄弟,辛苦了哈!”陆遂笑着走了过来。
      三名吴兵警惕地举起枪拦住了陆遂,一人道:“小公子,吾将军说过了,不能让你接近她。”
      “哦,是吗?”陆遂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手下却毫不怠慢,横掌如刀击昏了当前那名吴兵,另外两名吴兵一惊,举枪左右攻来,陆遂双掌顺着枪杆滑去,在他二人肩头一下痛击,两人眼前一黑,应声倒地。
      陆遂跑了过来,抽出腰间匕首割断了夏侯雪身上的绳索,夏侯雪没有了支持,摇摇欲坠,陆遂连忙扶住了她,一手已将一颗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柔声道:“喂,雪姐姐,这是我从明先生哪儿偷来的脂凝丸,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那药丸入腹之后,便生出一股暖气,但很快就雪地火种一般,迅速熄灭了。夏侯雪漾起一丝苦笑,道:“谢谢你,遂弟弟。”
      陆遂道:“雪姐姐,你还能走么?今天早上大哥带着吾将军他们去攻西陵城了,吴营现在正是兵力空虚,你还是趁这个机会快走吧!唉,吴鹄与吾将军亲如兄弟,吾将军还是不得不杀了他,你若现在不走,等到他们回来,恐怕就是大哥想放你,你也走不了了。”
      “不,我不走。”夏侯雪轻轻摇了摇头,露出苍白的笑容,道:“我要等他回来。哪怕是他要杀我,我也要等他回来。”
      陆遂急道:“雪姐姐,你这样等下去会没命的!只要你能活下去,以后又何愁没有机会见到大哥呢?”
      夏侯雪幽幽道:“不,你不明白。二十七年前我走过一次,已经让我后悔半生,那时候还小,还有足够的时间,而如今,我已经没有另一个二十七年让我再蹉跎下去了,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离开,我要等他回来。”
      陆遂道:“雪姐姐,你真傻啊!你就算等到了他又能怎么样?大哥他......已经有大嫂了啊!”
      夏侯雪莞尔一笑,道:“我要让他走,离开江东,去哪里都好,没有吴没有晋,就不会有危险,他就能好好活下去了,这是我二十七年来,唯一的心愿,我数千里的跋涉,唯一的心愿。如果他不要我,我就离开,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我会离开。”
      陆遂苦笑道:“他不会走的,他的身后还有这个国家,他不能离开。”
      “这个国家?”夏侯雪冷笑道:“这个国家已经朝不保夕,你们凭什么守江东,就凭这长江天堑?”
      “不,雪姐姐,你错了。”陆遂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江东的天堑不是这一泻千里的长江,而是周郎、鲁肃、吕蒙、陆伯伯还有千千万万这片土地上的英雄。如今,我想这一道守护江东的天堑,正是大哥。”
      夏侯雪凄然一笑,道:“好,他若要作这江东的天堑,我就陪他死在这片土地上,我不管他是什么保家卫国的镇军大将军,我只知道,他是我的陆哥哥。”
      “阿雪,你走吧!”身后飘来熟悉的声音,夏侯雪的身子轻轻一颤,蓦然回首,大雪茫茫,风雪的尽头,戎装佩剑的中年男子踏着碎琼乱玉缓缓走来,暗色的披风在朔风中猎猎起舞,更添了几分苍凉。
      夏侯雪凄然一笑,道:“走?你教我去哪里?”
      陆抗嗟然北望,道:“你自然有你该去的地方,正如我必须留在这里一样。”
      “晋国已经容不下我了,我不能回去。陆哥哥,难道你就那么希望我死在司马炎手中?”
      陆抗淡淡一笑,道:“阿雪,晋主不会伤害你的。他虽称不上什么仁人君子,但终究是雄才大略的君王,还不至于睚眦必报,为了你许多年前冒犯他的一件小事,就耿耿于怀,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
      “那日的会稽七鬼,是你亲眼看到的,他们是奉了司马炎的命令来杀我的!”
      陆抗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阿雪,你不要再骗我,也不要再骗自己了。会稽七鬼,雪中木屋,还有那个隐客山中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是不是?”
      夏侯雪手足冰凉,哑声道:“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陆抗柔声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宁愿就这样永远被你骗下去,可惜在这片土地上,还有许多我所珍惜的人,为了他们,我必须要清醒过来。”
      夏侯雪凄然苦笑道:“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你聪明绝世,这幼稚的骗局你又怎么会看不破?你所看不破的,不过是‘阿雪’这两个字而已。没错,就连俞赞朱乔的叛变,也是我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我原想只要江东被灭,你就不得不离开,但终究还是我错了。所有的一切,你早已看破,不过是陪我演了一场让你自己几乎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戏而已。如今连这场戏,也无须再演下去了。是我想要的太多,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早知如此,不如当日就死在你的怀中。”
      “但是,但是......”夏侯雪抓住了陆抗的衣袖,道:“陆哥哥,你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守护得了江东一时,守不了一世,胜得了这一仗,胜不了一生,你可以阻拦我,却无法阻挡天下大势。江东的未来,你当看得比我清楚。你这样执着地守护这半壁江山,值得吗?”
      陆抗的笑容温和而坚定:“人臣之节非躬是殉,没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的。身名否泰,与国同戚,死生契阔,义无苟且。”
      夏侯雪的清眸中掠过一丝恍然的迷茫,道:“陆哥哥,你这个表情,正像当年的陆伯伯。陆伯伯放下了所有的仇恨,为江东鞠躬尽瘁四十二年,换来得又是什么呢?你难道忘记了他......”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会后悔,我也不会。”陆抗回首征途,只见大雪纷飞,长路漫漫,不知通向何方,他依旧带着那样温和而坚定的笑容,音调并不高昂却清晰无比:“父亲,母亲,大哥,他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他们会陪伴着我,一直走到——这路的尽头。”
      大雪如梨花凄然飘零,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七年前那曾经携手走过的梨花林,只是二十七年的守候,千山万水的跋涉,等的那个清俊少年,寻的那个清俊少年,又在哪里呢?
      飞雪如梦如幻,恍惚中那个清俊少年已经霜染双鬓,曾经紧握的双手,再无法相牵。
      “阿雪。”陆抗轻轻拂去了夏侯雪鬓上的落雪,柔声道:“羊叔子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你回去吧!”
      夏侯雪目蕴泪光,道:“你要去攻西陵城,是不是?”
      陆抗点了点头。
      “无论什么结果,你都一定要去,是不是?”
      陆抗点了点头。
      “好。”夏侯雪轻轻呻吟一声,紧紧咬着唇,道:“你走我就走,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谁都不要回头。”
      大雪苍茫,天地一片银白,几无杂色,三个孤独的身影,各自向着南北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夏侯雪的身子轻颤了一下,蓦然回首间,陆抗与陆遂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
      明鹤说得对,他不是周郎,周郎一剑定九州,而他,哪怕身后只有一个人,也值得他用全部的生命去守护。
      周郎与小霸王一剑定九州的辉煌,赤壁的惊艳火光,白衣渡江的潇洒飘逸,夷陵的烂漫火海,那些曾经云蒸霞蔚的传奇,都不再属于他。
      只有这条路,待他继续走下去。
      这漫漫征途,也许已是末路,但对他来说,却是归途。
      在夏侯雪的泪光中,这条路曲曲折折,而他——始终没有回头。
      那曾经让她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尽头,雪地上留下一行浅浅脚印,渐渐被落雪覆盖,就仿佛这一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

      晋营,雪夜。
      羊祜安排好一切退兵事宜,诸晋将领命退出时,他叹了口气。
      昨夜杨肇乘夜逃走,陆抗本欲率众追击,因虑步阐趁机出城袭击,自己兵不足分,所以便将大军留在吴营镇守,亲率轻兵打擂战鼓,佯作追击。杨肇大惧,丢弃铠甲溃逃,他又派轻兵追之,果然杀得晋军溃不成军,惨败而归。
      陆抗击破杨肇军后,间不卸甲转兵攻克西陵,步阐原想与杨肇两面交击,攻袭吴营,但杨肇已经败退,步阐孤掌难鸣,正好被陆抗打了个措手不及,西陵城也被迅速攻下了。
      这一战晋国败局已定,于是羊祜只好安排班师回朝,再从长计议。
      “陆幼节,真是不简单啊!”羊祜由衷感慨道。想此战,陆抗先打破晋军分进合击之势,用次要兵力牵制晋军主力,用主力围城打援,终于击败晋军,攻克西陵。指挥若定,用兵如神,他是江东的中流砥柱,也是羊祜统一天下最大的阻力和对手。经此一役后,羊祜已经了解了晋国水军的弱点,他不久便会卷土重来,但若是这个对手还在,他还真没有必胜的把握。
      “羊将军。”一个小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夏侯姑娘回来了。”
      羊祜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一丝笑容——他原本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仿佛连他的生命都在此刻充实了起来,他可以用二十年的时间等待夏侯雪,又何尝不能再用二十年的时间平靖天下?
      五十二岁,他还不是很老。
      走到夏侯雪帐前的时候,他听见了帐内嘤嘤的啜泣声。
      “阿雪。”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挑帘进去。
      帐内的人没有说话,只有嘤嘤的啜泣,凄凄切切。
      羊祜心中矛盾无比,即使在沙场对敌,身陷重围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踌躇难断过,他默然许久,才终于低声道:“阿雪,我们明日就要回朝,你......你还是留在江东吧!”
      说罢,转身而去。
      “羊大哥!”夏侯雪追了出来,叫住了他。
      羊祜转过身来,只见夏侯雪苍白的容颜上带着泪痕,一双波光潋滟的清眸盈盈欲泣,纤弱的身子在晚风中微微颤抖,更显得楚楚动人,又仿佛这纤弱的身影随时都会随风而逝一般,美得令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羊祜将手中抱着的泪痕琴递给夏侯雪,喟然长叹道:“‘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晋国是你的牢笼,你不该回去,你留下来吧!琴弦已经续好了,下次抚琴时,不要再那样伤害自己了。”
      夏侯雪凄然摇头,道:“我已经不需要它了,我不想再做山鬼了。羊大哥,我们明日一起回去吧!”
      她临风而立,衣裳若雪,随风飘飏。
      天山上的踽踽独行,二十七年的孤独守候,千山万水的艰难跋涉,精心策划的连环阴谋,情深如痴,情痴如狂,如今一幕一幕的,回首前尘,恍然若梦。
      今夜的长风,可曾吹醒你昨日的梦?

      翌日,雪色茫茫的大地上,晋军的队伍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旌旗依旧在风中招展着,颜色却已经暗淡了。
      夏侯雪将泪痕琴放入匣中,让琴匣顺江流去,让它去它该去的地方,再去谱写一段凄美的传奇,总之,那个传奇中的人,不会再是她。
      羊祜与夏侯雪并辔同行,夏侯雪的脸色不再似昨夜那般惨白,只是更加憔悴,明眸之中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空洞地望着大雪茫茫,仿佛这一夜之间整个世界失去了全部的生机和意义,也许世界并没有变,只是她已经老了。
      三十七岁,已经不再年轻了。
      夏侯雪道:“羊大哥,你说他攻下西陵城后,会如何处置江东的叛将步阐等人呢?”
      羊祜神色凝重,许久,才沉声道:“杀,夷灭三族,杀得干干净净。”
      夏侯雪身子一震,以陆抗善良温和的性子,要他做这样灭门诛族的事情,她实在是无法想象。
      羊祜喟然叹道:“无论他想与不想,他都只能这样做,江东如今人人思变,不杀步阐一族无法震慑人心。”
      夏侯雪想起了那日他对山中云说的话:“在下以为人生一世,但求为所当为,俯仰无愧,便能生而无悔。至于成败结果,我已尽力而为,千秋功过,且让后人去评说,又何必在意执着呢?”
      她最后一次回首向那座不属于晋国的城池——西陵的方向望去,那个人此刻正在那里吧?当晨曦的阳光照进那座城池中,驱走了那里的血腥与阴霾时,雪,也已经停了。

      公元272年,陆抗破西陵,俘杀步阐及其部属数十人,皆诛三族,其余胁从者数万皆赦之。
      公元274年秋,陆抗病卒,死前上表恳请吴主孙皓加强西陵建平的兵力,而孙皓置之不理。
      公元278年,羊祜病重,他拟定了灭吴的计划,并推荐很有军事才干的杜预接替自己,不久过世。他离去的时候,举国哀悼,晋武帝司马炎在风雪中为他素服恸哭,涕泪沾须鬓,都结成了冰,就连吴守边将士亦为之泣,荆州之地,莫不号恸、罢市、巷哭者声相接。
      公元280年,王濬将伐吴,造船于蜀,吾彦察觉后,恳请吴主孙皓增兵为备,孙皓置之不理,吾彦乃辄为铁锁,横断江路。晋国大军临境之时,缘江诸城皆望风降附,只有吾彦始终坚守,晋军攻之不能克,于是退避三舍以礼相待。直到杜预按羊祜生前的军事部署一举灭吴,完成了祖国统一大业,吾彦回首江东沃土,尽被晋军攻克,万念俱灰,终于也归降了晋国。
      而晋军伐吴,晋龙骧将军王濬率水陆大军沿江而下,其作战方略竟与陆抗所忧虑的完全一样。
      庆功宴上,当满朝文武欢聚庆贺的时候,晋武帝司马炎手举酒杯,流着眼泪说:“此羊太傅之功也!”。
      后世诗云:“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三国的传奇,终于走向了末路。
      有人赞叹陆抗:“贞亮筹干,咸有父风,奕世载美,具体而微。”有人则赞叹他:“归重邦国,弘明远风,折冲於枕席之上,校胜於帷幄之内,倾敌而不以甲兵之力,保国而不浚沟池之固,信义感於寇仇,丹怀体於先日。”
      总之,他是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那些云蒸霞蔚的传奇中,最后一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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