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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情痴如狂 ...


  •   十二月,雪一直在下。
      吴鹄被囚在帐中,双手反绑,帐门口还站着两个吴兵。
      陆抗没有杀他,他也已经在这里被囚了一个月。没有人打他,吃喝睡眠也都充足,唯一不同的是失去了自由,有时候双手要被绑起来,即使不绑也走不出这座帐篷。
      这些倒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那些吴兵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与仇恨,让他不寒而栗。
      他当然明白为什么陆抗不杀他,只是那个人,自他叛变后,也再没有来看过他。
      天已经黑了,只听见咚咚两声,守在他帐门口的两个吴兵应声倒地。
      一个白色身影掠了进来,扬手之间已削断了他身上的麻绳,他定睛一看,惊道:“夏侯姑娘,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月光应在夏侯雪的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吴鹄疲倦地道:“我对你们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你还何必来救我?”
      夏侯雪幽幽道:“我听说你投靠杨肇的时候只向他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晋军灭吴的时候要放过吾彦一条性命,是吗?”
      吴鹄黯然道:“我原想是要救他的,想不到反是他们放了我。”
      “这就够了。”夏侯雪轻轻一笑,道:“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救他,我与你一样。这便是我救你的理由。”一手托在吴鹄腰间,提气一跃跃出帐外。
      夏侯雪托着吴鹄,在吴营中穿梭,仿佛一片飘零的雪花。
      今夜吴营的守卫甚多,夏侯雪只拣人少偏僻处行走,再加之她身形如风,因此并没有人发现他们。
      吴鹄看着那些巡查的吴兵,还有吴营中的点点星火,心中泛起淡淡的伤感怅惘——这一去,便再也不能回来了吧?
      夏侯雪一袭白衣胜雪,风雪中衣褋翩翩,恍如仙才卓荦的姑射仙子。
      她的清艳,仿佛能照亮这深沉黑夜。
      这样清冷无暇的白,是不是太过耀眼了?
      吴鹄一阵茫然,他与夏侯雪不过数面之缘,每一次她都穿着若雪白衣,可是今夜她夜行救人,不穿黑反穿白岂不是目标太过明显了?
      夏侯雪的轻功他是见过的,去如飞烟,踏雪无痕,难道是她艺高人胆大,纵然是闯重兵驻守的吴营亦如入无人之境?
      他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对,今夜夏侯雪的身法并不似往日那般行云流水,反而滞缓了许多,再凝神看时,只见她的美丽容颜如凝霜雪,没有半分血色,身体更是冰冷如雪,竟似没有温度一般。
      “夏侯姑娘......”
      “叫我阿雪吧!”夏侯雪轻声道。
      吴鹄道:“阿雪......阿雪姑娘,我已勘破生死,你实不值得冒险来救我。我很感激你,但还是请你把我放下吧!晋国,我是不会回去了,你们也并不需要我了。”
      他背叛了吴国,也不愿再回晋国,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他孤独一人,徒劳地维持着心中最后的执着,却终究什么也无法挽回。
      夏侯雪淡淡道:“我自然不会带你回晋国,那里,我也不想再回去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魁梧汉子站定大营门口,见他们掠来,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张弓引箭,一箭射来。
      飞失挟着劲风堪堪射到,去势决绝刚猛,夏侯雪悚然一惊,硬生生在空中变换身法,向旁掠去,饶是她闪得快,左肩的衣衫仍是被箭划破了一片,劲风刺得她的左肩隐隐生痛。她今日的状况似乎极是不佳,这一个身法变换竟使她失去了重心,一个立足不稳几乎跌倒。
      吴鹄扶她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呼吸急促,脸色又白了几分,不过是短短的路程,竟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那魁梧的汉子向他们步步走来,一个月来,他们二人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他的炯炯虎目中蕴着无声的愤怒,他质问道:“你要走,逃到你的晋国大军那里去?”
      “小吾。”多少年的岁月,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他直视着他愤怒的眼睛,叫起了他的名字。
      眼前这个人,正是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结义兄弟吾彦。
      吾彦与吴鹄二人皆出身寒门,从小一起长大,虽无血亲,情胜兄弟。后来二人一起从军,多少年来沙场浴血,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吾彦受到陆抗的赏识后,不但没有轻视自己这位无官无职的兄弟,反而不断对他勉励鼓舞,与他食则同席、寝则同榻,感情更胜从前。
      而如今两人见面,竟已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住口!”吾彦一声冷喝,道:“早在你背叛江东的那一刻起,你我的兄弟情义就已尽了,从此你是晋我是吴,恩断义绝,你也不必这样叫我!”
      吴鹄张口欲言,但面对那一张愤怒的脸庞,还有他那说话时微微抽搐的眉角,他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
      吴军迅速聚拢过来,森森剑戟包围了他们,他知道今日是无法活着出去了,生于斯,长于斯,最终还是要死于斯,这便是宿命吧!他曾经试图改变,终究只是徒劳。
      落叶归根,原本应是最好的归宿,可他的根已被他亲手斩断,一切已经不可能从来。
      在对峙的晋吴之间,他终于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眼前是敌人,身后也是敌人,正如此刻包围他的吴兵一般,剑戟森森地指着他。
      吴鹄转身对夏侯雪道:“阿雪,你走吧!我是走不出江东了。”
      夏侯雪凄然一笑,冰莲絮的寒毒使她的容颜仿佛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但她的目光却如此坚定平静:“我不走,你们可以杀我,但在我死之前,我要见你们的镇军将军。”
      吾彦冷哼一声,道:“陆将军岂是你这晋国的妖女想见就见的?”
      夏侯雪脱口而出道:“我不是晋人!”
      吾彦冷笑道:“不是晋人?那你为何为晋人通风报信,朱乔俞赞的叛变难道不是你联系的吗?”
      “我......”夏侯雪一惊,失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原来吾彦虽然相貌粗豪,心思却很缜密。他在军营中曾多次看到白影掠过,起初不过以为是下雪天出现的幻觉,但接着就发生朱乔俞赞叛变的事,他便觉得事有蹊跷,却又不能肯定,便没有向陆抗报告,只是自己加强了戒备。今夜夏侯雪原本身体不适,身法滞缓了许多,正好被他碰了个正着。
      她那一袭若雪白衣,她那踏雪无痕的轻功,吾彦自然不怀疑自己会认错。

      “陆哥哥!”一声女子的尖叫将陆遂从睡梦中惊醒,窗外随即响起了打斗声。
      “雪姐姐,是雪姐姐来了?”陆遂认出了那个声音,陡然一惊,连忙穿衣向门外走去。
      “雪姐姐!”陆遂远远看见吴鹄与吾彦打斗起来,而夏侯雪则已拔下绾发玉钗,在二十余个吴兵的刀枪剑戟中纵跃闪辗,显然已是气力不支,险象环生。
      “住手!住手啊!”陆遂一面大喊,一面加紧脚步向军营门口奔去。
      围攻夏侯雪的吴兵怔了一怔,却没有人理会他,手中兵刃继续向那白色倩影刺去。
      吴鹄已从一名小卒手中夺过一把环首刀,与吾彦的环首刀交错在一起,刀风虎虎,其余吴兵害怕被刀风所伤,都退得远远的,为他们留下一片空地。
      吴鹄的武功自是不能与力格猛兽的吾彦同日而语,但他刀法纯熟,亦非庸手,平日又常与吾彦切磋,对吾彦的武功了若指掌,因此他只守不攻,吾彦急切之间也无法打败他。
      “小吾,你真要杀我?”吴鹄大叫道,挥刀格开了吾彦劈向他头顶雷霆万钧的一击,登时火星四溅,自己的环首刀已磕了一个缺口。
      “陆将军当日本已放你一条性命,我也不愿杀你,可你今日既然要逃,我又岂能让你投奔晋虏,跟着他们践踏我江东河山!”吾彦招招抢攻,刀式变幻,犹如奔雷骇电,直要将对手置于死地。
      “江东河山?”吴鹄奋力斩出一刀,与吾彦双刀相交,他只觉一股大力自刀柄透入,震得他手臂麻木,踉跄后退。“山河破碎,偏居一隅。小吾,难道你看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奸宄竞逐.豺狼满道,江东基业危如累卵,朝不保夕。我们将大好光阴耗在这苟延残喘的国家上,又能有什么作为!”
      “‘王于兴师,持戈卫国。疆土未靖,兄弟不还。’当日你我背井离乡,仗剑从军,你自己说的这番话,难道如今已忘得干干净净了吗?”吾彦一声暴喝,刀如猛虎,呼啸奔来,他出刀虽不如何迅捷,却刀刀力发千钧,如猛虎扑抓撕咬,择人而噬,可怕至极。吴鹄的身法亦不灵活,只得以刀硬接,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却还是挡不住吾彦的神力,再勉力格挡时,只听得一声断金戛玉之声,手中的环首刀竟应声而断。
      吾彦所使的,也不过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环首刀。
      寒风乍起,冷意沁肌,刀尖已抵到了吴鹄的胸口。
      吴鹄的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吾彦的刀,鲜血汩汩流下,吾彦的刀再也无法刺进一寸。
      “什么吴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丈夫处世当征战四方,建功立业。如今强弱之势谁都看得分明,要我在这儿碌碌无为,引颈受戮,我不甘心!”
      吾彦纵声狂笑道:“哈,好一个征战四方,建功立业,我明白了,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忠诚,你的心中只有你自己的功名,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还有你。”吴鹄的声音轻如梦呓,他疲倦地垂下手,环首刀穿胸而过。
      还有你——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仿佛连时光亦在此刻滞留了,吴兵停止了攻击,木然地望着那个软软倒下去的身躯,当然也包括刺出那一刀的吾彦。
      往事一幕一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曾经生死与共的誓言言犹在耳,而这个人,竟然就死在他的刀下——那把本应该是为国杀敌的刀。
      多么难以置信的一刀,多么决绝无情的一刀。
      “吴鹄!”沉寂的吴营中,是夏侯雪第一个哭了出来。
      仿佛是被惊醒了一般,吾彦蓦地抬头,瞪着她,双眼血红,显得异常狰狞。
      “杀!”他低沉地吐出了一个字。
      这简单的一个字,仿佛凝聚了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仇恨,沉重如重锤般打在那些吴兵的心上。
      刀枪剑戟挟风刺来——
      “雪姐姐,你走吧!大哥今夜不在营中,你见不到他的!”陆遂大喊道。
      不远处,战鼓声咚咚传来。
      又打仗了吧?
      夏侯雪的心境空明如洗,她轻声道:“没关系,我会等他回来。”眨眼间,她纤弱的身影已经湮没在刀光剑影中。
      “啊!”只听见一声娇呼,刀山剑海中出现一溜血光,陆遂陡然一震,身子陡然掠起,奔向那刀山剑海中,双枪起处,格开了夏侯雪周身的刀枪剑戟。
      夏侯雪身子一晃,陆遂连忙扶住了她,她右肩中了一剑,鲜血浸染着她的白衣,若雪地红梅,格外美艳夺目。
      “吾将军,她是大哥的朋友,她是雪姐姐啊!你们住手,你们统统都给我住手!”陆遂叫喊着,但没有人理会他,森森剑戟指着他们,只待吾彦一声令下。
      吾彦愕然看着他,道:“陆遂,难道连你也要背叛江东?你可知道俞赞朱乔的叛变,就是这妖女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你可知这妖女多次闯进我营,说不定连我军的战略部署图都已经绘给杨肇了!”
      陆遂一惊,愕然望着夏侯雪,她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陆遂扶着夏侯雪的手已经微微颤抖,这样柔弱秀美的外表下,竟会有那么深的心机吗?
      她竟然要帮着晋军毁灭这片土地!
      他不由得怖然生惧,本能地收回了手。
      夏侯雪纤弱的身躯,在雪冷风寒中轻轻颤抖,她望了一眼陆遂,轻轻摇头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是你们江东的敌人。你走吧,不需要管我。”她向方才战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仿佛那一片虚空之中,有什么值得她守候的故人。
      一月前陆抗将她托付给山中云,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陆遂忘不了他二十七年来矢志不渝的寻找着她。
      陆遂忘不了他蓦然回首那座雪山时满眼的泪光。
      陆遂忘不了他放过吴鹄时深邃眼眸中掠过的那一丝疲倦。
      无论如何,在陆抗心中,夏侯雪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吧?
      “我不管。”陆遂决然道:“我不管她做过什么,我只知道她是大哥最重要的朋友,她是我的雪姐姐,我绝不会让你们伤害她!”
      吾彦冷冷道:“我也不管她是什么人,我只知道她是晋国的妖女,她是我们的敌人!”
      陆遂将夏侯雪挡在身后,双枪横在胸前,毅然道:“要杀她,先杀我!”
      吾彦冷冷注视着他,他亦毫不躲闪,正迎上吾彦的目光。
      吾彦与陆遂,一个性烈如火,一个年少倔强,谁都不肯让步。
      对他们来说,无论这一场争执会有什么结果,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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