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十五.兵激烟下 ...
-
是夜,星月无光,雪落寂寂。
陆抗伫立在西陵高墙之上,他的左右站着高大魁梧的吾彦和年轻英挺的陆遂,皆是一身戎装,目光灼灼地望着那黑暗深处。
三千江东骠勇男儿,手持戈矛,静静等待着投网的鱼儿。
寂静的雪夜被战鼓之声撕裂,随即便听见铁蹄铮铮,晋军风樯阵马,呼啸而来。而他们来到高墙之下,搬起云梯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天穹如墨,四野阒然,却不见吴军的影子。
不祥的预感笼罩着那久经沙场的两位将军——俞赞和朱乔,这里曾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而在这一夜,却变得不一样了。
黑暗,悄无声息地湮没了他们。
俞赞和朱乔抬头一望,只见那黑暗深处,高墙之上,一个孤傲身影卓然独立,与他那居高临下的犀利目光对视的刹那,两人俱为之一震。
那似寒星一般的双眸,目光神光湛湛,直注到他们的脸上。
“你们回来啦!”那男子的声音并不大,却随着朔风清晰送到。
他反手,扬弓,引弦,搭箭。
黑暗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而晋军却开始后退。
距离那么远,他虚弱的病体根本不可能射伤晋军的任何一个人。
弓弦响处,不是射向高墙下畏缩卑微的生命,那一箭却决然飞向——广袤无垠的苍穹!
弓弦响过片刻的沉寂后,便听得锐风呼啸,晋军还未回过神来,抬头之间高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排强弓硬弩,失如雨下,登时被乱箭杀了个措手不及。
俞赞朱乔陡然一惊,不知何时此地的老弱残兵竟都换成了强兵精卒,好在他们都是惯经大战,又对东吴了若指掌,因此虽惊不乱,立刻稳定军心,指挥晋兵搭云梯攻城墙,料想纵然陆抗用兵如神,也是寡不敌众,况且此处高墙还未完全建好,并不稳固,陆抗纵换得了兵卒,这些硬东西他却总换不了的。
吴兵居高临下,自是占尽先机,晋兵想要强攻,谈何容易?十有八九都被射死在登墙的路上,更有甚者,云梯攀到一半,身中火失,如火球般滚下高墙,摔成了肉泥。所幸是风雪冰天,火势不易蔓延,否则怕不让这五千晋兵尽数葬身火海。
但这些晋兵却竟是悍不畏死,前仆后继,进退有序,吴军虽占了地利,但终究敌众我寡,仍是被一些晋兵登上高墙。
陆抗站在墙边,一名晋兵眼看就要登上,九州剑“铮”然出鞘,若龙吟沧海,即使在这般嘈杂的战场,依然分外清晰。剑华如雪,映着他重病中的惨白容颜,向那晋兵当头斩落,那晋兵以下对上,不敢硬接,云梯一侧,竟自旁边斩了两名弓箭手,冲了上来,身手敏捷之极。
“好身手!”陆抗心中暗叫了一声好,北方晋兵的骁勇,果非东吴兵卒可比。
如今的江东,已经少有可以与晋虏匹敌的精锐部队了。
那晋兵似乎是个小头目,招呼着周围登上城墙的晋兵向陆抗攻来,陆抗脚步一划,扫起满地积雪,雪花纷飞中,九州剑寒光乍现,在这深沉黑夜,绽放出夺目剑芒,剑芒吞吐之间,鲜血四溅,数名晋兵应声倒地。
陆抗张弓搭箭,又一箭向那深沉黑暗射去!
“冲啊!”喊杀声顿时响彻天地,仿佛是响应那箭矢的召唤,四周埋伏的吴兵如天兵降临,马如龙飞,奔腾呼啸而来,晋兵正在攻城,万没料到后路也已被抄,前有火失如蝗,后有□□包抄,一时间左右难遁,死伤惨重。
这瞬间,好不容易登上城楼的零散晋兵也已被消灭干净。
朱乔大惊失色,眼看吾彦陆遂二人各率一千吴骑左右包抄,星奔电迈而来,如秋风扫落叶般杀得自己手下兵马人仰马翻,溃不成军,直看得他心胆俱裂,脑海中那些神话一样的文字电闪而过——越渡重堑,迅疾若飞。火放上风,兵激烟下,弓弩并发,流矢雨集,锋刃所截,猋火所焚,前无生寇!
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关于那个江东小霸王战无不胜的传奇的描写,而此时此刻,那个飞扬俊逸风华绝世的少年仿佛又重新降临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傲然卓立城头,目如寒星,湛湛神光,直注在他的脸上。
雪亮刀光在他眼前闪烁着,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却早已忘记,他已经没有退路。
“朱将军!”神色惶急的俞赞策马而来,对他大喊道:“你先带兵杀回去向杨将军报讯,请他派兵来援,这里我挡着!”
朱乔这才猛然一醒,敌寡我众,只要杨肇援军一到,陆抗还能有什么花样?当即重整部下,看准吴军薄弱处,突击而去,厮杀开来。
俞赞挥军赶上,为朱乔杀开了一条血路,朱乔策马逃去,俞赞又重整阵势,堵住了吴兵,拼死顽抗,让其无法去追朱乔。
“叛贼,吃我一枪!”混战中听得一声叱咤,俞赞陡然一惊,只见迎面好似飞来两条银龙,他手中长矛向前一举,那两条银龙却倏地转了方向,向他肋下袭来,正是两面交击,刺向他盔甲的缝隙处,迫得他进退不得,眼看就要血染黄沙。
好个俞赞,沙场老将,处变不惊,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全然不顾肋下之危,手中长矛霍然刺出,这一招看似朴素,却是攻敌之所必救。果不其然,那肋下两条银龙倏然飞回,绞在一起,与他的长矛对个正着,战中二人皆觉一股大力袭来,坐下战马一声长嘶,向后跃了一步。
俞赞这才看见眼前那人,星月无光,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有一个英武挺拔的轮廓勾勒在黑夜中,还有那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让人一见便难以忘记。
俞赞不由得一凛,这整日跟在陆抗身后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竟有这样惊人的武艺!正在他思忖的当儿,陆遂的双枪已不由分说地刺将过来,双枪一矛,雪地中的两人马上交锋,杀得是难分难解!
而吾彦此刻则身先士卒,率领吴兵业已与负隅顽抗的晋兵大战开来,而朱乔却已经逃得远了。
吾彦酣战中见朱乔逃走,心知他要去搬救兵,画戟一挥将近身的三个晋兵斩于马下,策马扬鞭,便要去追。只见他单枪匹马,沙场疾驰,手中银画戟恍如一道绚烂流星划过黑暗,他坐骑神骏,不一会儿便冲入敌阵,朱乔所带晋兵冲来阻拦,吾彦暴喝一声,手中画戟舞似一阵飙风,当者披靡,只见血肉横飞,近身晋兵尽数毙命,他们的战马没了主人,长嘶狂奔,登时将晋军原已不整齐的队列彻底冲乱。晋军胆落魂飞,哪还有斗志抵抗,朱乔更是逃得飞快,管不上身后晋军的死活了。
“哪里走!”蓦地听见一声暴喝,震得朱乔心神动摇,耳膜嗡嗡作响,还不及回身迎敌,说时迟那时快,吾彦一戟划来,已削掉了他的项上人头!
回身再看陆遂与俞赞二人,已是战到分际,双枪交错如双龙出海,打得俞赞左支右绌,但俞赞究竟是久经沙场,经验老到非常,因此虽是处在下风,仍未落败。陆遂身形倏地一矮,竟已翻身到马腹下,双枪奋力一抡,正打到俞赞的马腿上,那马吃痛,一声悲鸣,双蹄一起,将俞赞甩了下去,陆遂更不迟疑,右手银枪脱手而出,穿喉而过,将俞赞死死地定在了雪地上。
俞赞朱乔二人一死,五千晋军群龙无首,顿时土崩瓦解,被吴兵来回驰突,杀得尸横遍野。
杨肇援军到后,勉励救下三千残兵,其他二千多人一无幸免。
他原以为此战必胜无疑,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因此这五千晋军无一不是精选出的勇将,没想到竟遭如此惨败,折了两千余人,不由得痛心疾首,嗟悔无及!
吾彦与陆遂相视一眼,高举戈矛,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爽朗的胜利笑声中,仿佛连脚下的这片古老的土地,也回到了那些年轻的岁月,那些云蒸霞蔚的传奇中。
夏侯雪悠悠转醒的时候,已是身在晋营的寝帐中,耳畔飘来了琴音。
“铮”然一声,清越圆润的琴声缭绕开去,犹如空旷的山野天籁盘横,令夏侯雪悠然神往。
她循着琴音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她的琴案旁,背对着他,正在抚琴。
那人十指游走之间,琴韵时而化作脉脉春水,荡漾着思妇的离愁;时而化作月下清溪,涓涓流淌着,揉碎了银色的月光;时而又化作春山如笑,山中杂花生树,生机盎然;时而却又化作了冬山如怒,朔风呼啸,天地苍茫。
相识了这么多年,她从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抚琴呢——而且抚得这样好。
正在她思索之时,那曲调却倏然一变,又令人如临沧江,看那波浪汹涌,惊涛拍岸,江水如天河倾泻,滚滚而去,一往无前,势不可挡,听那江声慷慨悲壮,歌尽千古风流,沧桑怆然,催人泪下,使人壮怀如沧浪巨流,生满腔浩然之气。
她想支持着自己坐起来,琴声却戛然而止,突兀得使她的心一揪,身体一阵冰凉,仿佛是附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躯壳上的孤魂一般,使不出半分力气,她猛地想起泪痕琴的弦是断了的,弹到断了弦的那个音,便只能停止了。
那个身影叹息了一声,道:“阿雪,你醒了。”
夏侯雪轻声说道:“羊大哥,我、、、、、、我怎么会回来的?”
羊祜道:“是山中云送你回来的,你伤得很重。”
夏侯雪默然良久,涩声道:“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羊祜突然转过身来,双眼灼灼的望着她。而她的一双清眸却望着窗外那未知名的虚空,两行清泪悄然落下。羊祜看着她那般神情,不由得心软了,道:“冰莲絮至阴至寒,你服了它,傻阿雪,你可知这样会让你元气大伤,你可知你的寒毒也许一辈子都除不了了。”
“我知道。”夏侯雪静静说道:“只要他能相信我,我什么也不在乎。”她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哀伤:“天山南北的火焰草和冰莲絮,我原以为火焰草可以救他的命,冰莲絮可以挽回他的心,谁想到......谁想到......”
夏侯雪不远万里踏遍天山,在冰天雪地里寻觅传说中至阳的火焰草和至阴的冰莲絮,又孤身求访晋国第一丹药师将这两种奇药炼成丹丸,让羊祜将火焰草炼成的那一份送给陆抗,自己却在与陆抗第二次相会时吞下了冰莲絮,因此才使得身体冰冷如雪。
她打了个寒噤,仿佛又回到了天山之巅那令人绝望的风雪中,冰莲絮的毒使她从身体一直冷到心里,她的清眸始终望着那未知名的虚空,望穿秋水一般,她自然不会看到,也不会明白身边的那个男子眼中的温暖。
羊祜的琴韵中有山川江河,九州天下,而她,却只是一只孤独痴情的山鬼。
“报!”黄门官的声音传来,他立在门口,却不敢直接进来。
“进来吧!”羊祜道。
“羊将军,杨肇将军趁夜袭击吴兵防守薄弱处,不幸中了陆抗的埋伏,战败了!”
羊祜神色一黯,却没有太多的惊诧之色。倒是夏侯雪大吃一惊,猛地坐起身来,叫道:“不可能,俞赞朱乔二人不是已经投降了吗?他们深知吴军虚实,怎会战败?”
那黄门官吃了一惊,料不到夏侯雪一介弱质女流怎会关心起军务来,他看了羊祜一眼,低头答道:“回夏侯姑娘,今夜俞赞朱乔领兵攻打吴军防区弱处,谁知陆抗竟趁夜调整部署,将该区全部换上了善战精兵,俞赞朱乔中了埋伏,战死沙场。”
“什么?”夏侯雪轻轻呻吟一声,颓然躺下。
“羊将军,杨肇将军还问......”
“这仗无须再打了,若有机会,就撤兵吧!”羊祜已经猜到了他要说的话,淡淡说道。
“是,属下告退。”黄门官退了出去。
羊祜走到窗边,低低地,仿佛是自言自语般道:“我原以为江东人心思变,可不战而胜。谁知我带着五万大军以顺讨逆,竟弄成了这般进退不得的境地。一盘散沙的江东将士,硬是被陆幼节聚在了一起。如今我军与徐胤水军皆与吴军交锋失利,杨肇更是大败而归,看来真是江东气数未尽哪!”
“羊大哥,你打算怎么办?”
羊祜叹了口气,道:“只怕杨肇已被陆幼节困住,待他逃出,我便与徐胤一同撤军,回朝领罪。”
夏侯雪收回了目光,望着身边的男子,只见他虽然说着战败的失意事,却丝毫不见颓废伤心之色,反而虎目灼灼,目光炽热,夏侯雪泛起一丝苦笑:陆抗的确胜利了,但并不代表他可以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
羊祜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弱点,他虽然暂时撤军,但终究会回来的,平靖这片土地的人,终会是他。
天下一统,大势所趋,不过只是早晚而已。
羊祜转过身来,柔声道:“阿雪,你的伤太重了,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吧?一切都过去了,你该好好休息了。”
夏侯雪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望着窗外的虚空,喃喃如自语:“我总还要试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