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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变生肘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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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抗回到军营的时候,左奕和蔡贡已在营门口等待多时了,两人俱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陆抗见吾彦不在,颇为诧异,左奕和蔡贡的职位均高于吾彦,何以这两人俱在这里焦急等候,唯独吾彦不来呢?
陆抗道:“怎么样?今日可有事吗?”
左奕上前一步,答道:“将军英明,朱乔俞赞二人留下的奸细已经抓到了,他趁将军不在正欲放信号通知晋虏偷袭我军,却被我们逮个正着,不过信已经放出去了,我们正好将计就计。”
陆抗会心一笑,原来他今日出去,正是反施调虎离山计,令敌人放松警惕,好来个关门捉贼,就算捉贼不成,也能对晋军示之虚而击之实,速战速决。
陆抗问道:“那奸细是何人?”
蔡贡眉头一皱,答道:“是吴鹄。”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是吾将军发现的。”
“是他?”陆抗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黯然,道:“我们走吧!”
三人一起向议事帐走去,这时陆遂才刚刚走到军营门口,守营的两个小卒与他甚是稔熟,便上来说道:“小公子,你回来啦!陆将军与蔡左两位将军去议事帐了。”
另一个小卒“咦”了一声,道:“小公子你不是同陆将军一同出去的么?怎么你们还分了两拨回来?”
他们二人哪知陆遂正是因对陆抗不满,所以不愿与他走在一起,但却又害怕他出危险,因此始终跟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陆遂闻言冷冷道:“谁与他一同出去?我们各走各的路,两不相干。”
那小卒连忙道:“小公子可别瞎说了,这话要是被陆将军听到,可大是不妙。几位将军现都在议事帐中审问奸细,小公子要去还是快去吧!免得几位将军审到半途小公子闯进去,又要挨陆将军的骂了。”
陆遂冷冷道:“哼,他凭什么骂我?”心中却道:我还正想要骂他呢!想了一想,这后半句却是没敢说出来,只道:“我才懒得去。”径自向自己的寝帐走去。
陆遂并无职位,因此凡是军中事务,本就轮不上他管。只是他平时一向极为热心,无论何事就算插不上手也非要旁听不可,谁知今日却一反常态,漠然如此,那两个小卒甚是奇怪,便议论了起来,一人道:“小公子今日看起来怎么好像窝了一肚子火,也不知是冲着谁?”
另一人道:“难道他已经知道吴鹄叛变的事?若是如此,便不奇怪了。莫说是小公子,我也十分难过,吴鹄平日待人友善,昨日还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今日就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怎不教人难过呢?”
“什么?”陆遂蓦地回头,大惊道:“奸细是吴鹄?”
那小卒也是一怔,道:“是啊,原来小公子不知道啊?”
“该死!”陆遂暗骂一声,发足向议事帐奔去了。
另一个小卒用手敲了一下那小卒的脑呆,道:“笨蛋,连陆将军都不知道谁是奸细,要是小公子能知道,他岂不也是奸细?你这笨蛋说话真是不用脑子!”
陆遂一奔到议事帐,只见左右坐着吾彦、左奕、蔡贡三人,俱是脸色沉重,尤以吾彦的脸色最为难看。陆抗则坐在正中上位,面前一张案桌,身后挂着长江地图,虽是身着布衣,却透出一种大将之威。他的脸色虽因在病中而十分苍白,但目光却深邃无比,陆遂一望之下,竟有种深不见底之感。
而案桌下跪着的,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双手反绑,身子并不如何魁梧,相貌也无甚出众之处,只是让人一望,便顿生亲切可靠之感。他虽然跪着,却是面无惧色,目光始终瞪着陆抗,并不怎样明亮的双眼却写满了不甘与桀骜,甚至还有少许的凌厉。
这个人,真的就是平日里沉默寡言,任劳任怨,从不与人争执的吴鹄吗?
陆遂怔住了,不知该说什么,甚至忘记了为自己的闯入而道歉。
没有人斥责他,也没有人招呼他坐下,他站在那里,成了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陆抗摆了摆手,示意让蔡贡审问。
“吴鹄,你叛国投敌,大逆不道,你可知罪?”
“我不知!”吴鹄朗声道,满座皆惊,只有陆抗淡淡说道:“蔡将军,这些套话就不必问了。”
“是。”蔡贡应了一声,继续道:“吴鹄,你当兵多年,食君俸禄,为何恩将仇报,投靠晋虏?”
“哼!”吴鹄冷笑一声,道:“陆将军让你莫问套话,你却问来问去就是这么几句,江东尽剩下你们这帮蠢人,焉能不亡国?你问我为何投靠晋主,真是明知故问。傻子都看得出来,江东基业危如累卵,覆灭在即,我好男儿志在四方,何苦为孙皓那无道昏君殉葬?”
陆抗闻言笑了。
“你笑什么?”吴鹄原本振振有词,看到陆抗一笑,心中却不安了起来,却仍是强作镇定,道:“陆将军,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我中你之计,功败垂成,自古成王败寇,我今日既败,无话可说。只可笑你虽然聪明绝顶,却不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徒然在此抱残守缺,日后落得个身死名灭的下场。你今日笑我,他日便为天下所笑,哈哈,痛快,痛快!”
陆抗不怒反笑,道:“吴鹄,我往日的确小觑了你,想不到你竟能想到这么许多东西。只是这趋利避害的道理,禽兽尚知,若是人只知弱肉强食,那又与禽兽何异?这江东沃土之上,又岂是只有皇上一人?痛快?怕是亲者痛,仇者快,还是你吴鹄根本无亲无仇,只有你自己?”
吴鹄怔住了,原先想好的一番慷慨陈词,硬是被卡了回去。
蔡贡问道:“你今日给晋虏送信,所为何事?从实招来吧!”
吴鹄冷笑道:“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就会放过我吗?横竖是死,何必多言!”
陆抗面若平湖,淡淡说道:“杀你有何用?你要是觉得你还应该活下去的话,我给你松绑,只怕就算我不杀你,你也走不出这西陵军营。”
吴鹄叛国投敌,那些曾经与他亲如兄弟的吴中将士如今必都对他嗤之以鼻,恨之入骨,就算陆抗不杀他,那些将士也不会放过他,就算那些将士放过了他,让他面对着那么鄙夷的目光,他也无法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赧颜苟活下去。吴鹄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寒。他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此次事迹败露,失手被擒,更是早已抱着必死之心,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却突然害怕起来,目光也不似方才那般无所畏惧,坚定不移了。
蔡贡一听陆抗说要放他,立刻大声说道:“陆将军,这厮叛国投敌,罪大恶极,岂能就这样轻易放过?倘若连这等十恶不赦之人都放过了,那以后我江东军威何在?国法何存?”
吴鹄颓然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活着出去了。要杀要刮,我不会挣扎。但要我说出信中内容,却是绝无可能。”
左奕冷哼一声,道:“你对晋虏倒是忠贞不二。”
吴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我从背叛江东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忠诚于任何人。我只是觉得人生一世,匆匆百年,总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我不甘心成为那些死去的传奇的陪葬。可惜我最终失败了,不过没关系,我今日败在你们手上,他日你们也会败在晋军的铁蹄下,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缓缓站了起来,目光灼灼望着陆抗,末了惨然一笑,道:“哈哈,陆将军,你算尽天下,我吴鹄心服口服。只可惜,有个人你却永远也算不到,只要她在,江东必亡!”
吴鹄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口中那个陆抗永远也算不到的人,其实他早已明了。
吴鹄更不会知道这片土地,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守护,更非一人之力可以毁灭的。
他只知道,陆抗此刻温和而坚定的笑容,使他感到心虚。
陆抗道:“或许你真的应该活下去,看看这场战争的结局。”他走下台来,先看了一眼沉默的吾彦,然后对蔡贡淡淡说道:“已经没有必要审下去了,等战事结束,就放他走吧!”
只有陆遂看见,陆抗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恍然的迷茫,陆遂心想,他是想起了阿雪吧?
倘若今日跪在这里的是阿雪呢?
他今日放过吴鹄,是否也是放过了阿雪,抑或是放过了他自己?
陆遂忽然发现原来这个自己从小敬若神明的从兄也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的。
蔡贡惊道:“将军!”
陆抗摆了摆手,道:“我自有分寸,你们不必多说了。”说罢掀开帏帘,走了出去。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身上,他蓦然回首,那座峰峦隐约可见,只是那山中的木屋,那木屋中的人儿,这一生都无法再见了吧?
他凄然摇了摇头,转身走去。
“陆将军!”吾彦追上了他。“你真的放他?”
陆抗若有深意地望了吾彦一眼,道:“你难道不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吾彦凄然一笑,道:“吴鹄犯下这等滔天罪行,若不杀他,非但我江东军威荡然无存,而且如今人人皆知羊祜厚待降将,如此一来,叛变的人恐怕会越来越多,一发不可收拾。”
“唉,江东军心不稳,人人思变,岂是杀一个两个人就能解决的?”陆抗长叹一声,道:“况且吴鹄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杀他又能有什么用?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只不过在这片土地上,他找不到自己的路。他只是想走出去而已。”
吾彦闻言默然,半晌,道:“那吴鹄送给晋虏的信,将军也不审了?”
陆抗道:“俞赞朱乔乃军中旧吏,深知我们的兵力虚实,吴鹄与他们互通消息,自然是约定偷袭的时辰地点了。兵贵神速,杨肇想要打我们个措手不及,自然是越快越好,今夜袭营,怕是不会有错了。至于地点,我军防守薄弱处,他知我亦知,我更是无需审问了。”
陆抗遥望远方,似乎能看见那里蠢蠢欲动的晋军,这四十七岁的镇军将军迎风独立,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道:“保土卫疆,驱除晋虏,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