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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兵刃相见 ...

  •   开庭当日,西门妈一身黑底红花绸衣,真丝阔腿裤,脚蹬耐克潮鞋,脖颈上缠了四圈珍珠项链,俨然是皇太后摆架出行,在两位女律师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来。田西门西装革履,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西门妈身后。经过法院门口,他眯起眼睛,认出站立一旁的是佳惠的小姑岑美华,略一颔首打了声招呼。
      美华语气平和,说了一句“很遗憾”。她这次从桐城赶来,是为了防止佳惠爸爆脾气上来,与西门妈再起冲突,影响庭审纪律,多少兄长还听得她一句劝。

      岑佳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循规蹈矩也会惹上一场官司。她在原告席坐下,只见这法庭如教室般大小,中央设一张双人桌,两台电脑,搁着法官助理和书记员的名牌;后排是一张高台并三把高脚椅,中间是审判长,两旁是陪审员;对面是被告席,和原告席一样摆一条长桌,三把椅子;进门处是旁听席。整个布局、陈设与电视剧里相差无几。
      “小岑,你坐中间。”佳惠挪了一个位置,见君律师今日穿一身银灰色西服套装,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他闲闲落座,自公文包里掏出一页纸和一支钢笔。“今天由小何来讲,我主要是来看看有无突发情况。”
      佳惠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知道了知道了,您是来镇场子的。转头去看何律师,藏青色西服,上衣口袋插一块格纹方巾,法式袖扣,正从一个大号拉杆箱里往外搬资料。这次她临时变更诉讼请求,何律师遭殃,连着加班两日,几乎把证据目录推倒重建了一遍。

      待到田西门和路、许两位女律师依次入了座,佳惠这才看清正对她的,正是素未平生的大律师路妍。本尊比网上的照片更显凌厉,宽嘴薄唇方脸,穿一件白底印花的真丝衬衫;旁边的姑娘一身黑色套裙,梳两条蜈蚣辫,肤色黝黑、颧骨高耸,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西门松开西服扣子,看了眼佳惠,神情木然。
      那一刹那,佳惠感概万千,西门,世事无常,没想到,我与你竟有对簿公堂的一日。

      法院公职人员陆续就座。最后进来了一位小个子中年男人,寸头圆脸,五官平平,鼻梁上架一副圆圆的金属框眼镜,罩一身红色前襟的黑色法袍,蹭蹭蹭走上高台,在中央位置落座,想必这便是本案的主审法官了。只见他抡起案几上的小锤子锤了一下,宣布开庭。
      “法官,原告申请当庭变更诉讼请求,主张婚生子抚养权,具体如下……”何律师就着诉状及厚厚一摞证据,不紧不慢念了起来。
      “反对,原告一直是不要孩子的。原告受其父母教唆,婚后多次与被告就财产问题发生争吵,因对财产分配结果不满意才起诉离婚。原告及原告父母长期对孩子实施仇恨教育,教育孩子仇视被告和祖父母,道德品质极为败坏!”路妍早有准备,示意一旁的许唯呈上两套证据,一套递交给主审法官,一套给了原告方。
      佳惠粗略翻了翻,率先印入眼帘的是那份田家的杀手锏——婚前财产协议,然后是9段录音的文字材料。她定睛一看,5段是西门妈和西门来租房接宣儿时所录。
      难怪那天晚上她一说到西门出轨刘娟、感染性病的事情,他就眼神躲闪,口口声声“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又忙不迭地岔开话题,扯一些“房子、首付款”等等,故意往财产纠纷上引导。录音明显是剪辑过的,独独截取了佳惠爸和西门妈、西门争执的片段,整理成文字材料时还逐句对佳惠爸的话进行了批注和刻意解读。
      另外4段是宣儿在家时所录,全程是西门妈和西门在半强迫半诱导宣儿讲话,拐弯抹角地影射岑佳惠这个当妈的是如何教导孩子“报仇”的。
      佳惠浑身战栗起来,幸亏,幸亏她变更了诉讼请求!她原意是想让西门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而不是让宣儿沦为田家争夺财产的工具!!

      “孩子从小是由住家保姆和钟点工带大的,双方父母不过是轮流来帮忙。原告平时在家里也是不带孩子的。”路妍一本正经地向法官陈述。
      佳惠一听,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宣儿明明是她和她爸妈带大的!请育儿嫂,也不过是孩子生下来后一年多的时间,那时她爸爸还没退休在老家上班,姆妈就算三头六臂也没办法一个人同时照顾幼儿又包揽家务。她提交的证据里,有宣儿出生至今每一阶段和外公外婆一起的生活照,有为了照顾孩子,她爸妈在同小区的租房合同,还有三位证人的手写证词,邻居、小区保安和幼儿园老师,都能证明宣儿是由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
      “你胡说——”她刚张嘴,何律师伸手制止了她:“现在还没轮到你发言呢。”

      “原告的性病,是在游泳等公共场所感染的,现在已经治愈。”路妍飞速扫了佳惠一眼,宽嘴像机关枪一样的扫射。
      你撒谎!佳惠几欲出声,她被西门感染了高危病毒HPV16,辗转沪上知名医院,历时两年多做了几次手术才治好,宫颈伤痕累累,留下了不可逆的后遗症。她的证据材料里明明有厚厚一叠西门同样治疗性病的病例复印件和发票!而且,游泳会感染性病?这是哪门子的歪理邪说啊!

      “被告非常珍视和原告的这段感情,不存在背叛婚姻的行为。在原告负气离家出走期间,被告几乎每天都在给原告发微信,劝原告珍惜家庭、爱护孩子。微信截屏都在方才提交的证据材料里。”路妍继续发言。
      佳惠如梦初醒,自己被设计了!原来,西门之前孜孜不倦用微信发来的空头承诺转身就作为了呈堂证供;原来,那些“感人至深”的文字既能动摇人的立场,又能化为杀伤人的利器。好一招一箭双雕!
      这时何律师起身向合议庭陈述:“法官,原被告双方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是被告长期出轨。原告提交的证据目录四里面均是被告和第三者的合影,其中第*页是两人在床上的不雅照。”
      “请原告方注意,现在是被告方发言时间。”法官敲了一下锤子,提示何律师噤声。
      “我方认为原告所提交的照片真实性、合法性存疑。”路妍不动声色,直指佳惠伪造证据。
      法官翻了翻佳惠提交的证据,对着被告席发问:“被告,照片上的女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西门面不改色。
      这可是如假包换、两人行房的自拍裸照啊!田西门,你竟然,竟然说你床上搞的女人你不认识?!佳惠脑袋嗡的一声,不停小声地问君律师:“他们怎么可以撒谎?这明明不是事实。”君律师作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佳惠安静下来。

      几番回合下来,被告方已然占据上风。路妍乘胜追击,一路朝佳惠开火:“原告赚的钱都自己挥霍一空,是个不折不扣的月光族。”
      佳惠低头扫遍全身,衬衣裙子鞋子包包,加起来不过数百元,都不及西门身上那件名牌衬衫价格的四分之一。她婚后勤俭持家,平日里买条几百元的裙子都不舍得,到对方嘴里竟成了挥霍无度、开销月光的女人。
      “原告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因为不会算账,从不去菜场买菜,全靠被告每周末开车去超市大采购。原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加不会照顾孩子了……”
      那边的路妍仍在滔滔不绝,这厢的岑佳惠已面白如纸。她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带孩子、做家务,一年365天连抽转,被说成不会照顾孩子;她好歹是北大毕业、德国留学的海归,对方竟说她低能低智,连账都不会算!
      原来,法庭上的舌头比利刃还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以生生来回把人屠杀好几遍。
      亦舒在《爱情之死》中写到:“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还是错”。那一刻,岑佳惠死死盯着田西门,恨不得用眼光把他扎出若干个窟窿来。她曾经竭尽所能给他留些退路,他却想方设法要把她赶尽杀绝。
      哀莫大于心死。

      庭内风起云涌,庭外西门妈也没有闲着。她昂首挺胸地沿着法院楼梯走上走下,一会跑到二楼听听战况,一会走到一楼喝水上厕所,故意在佳惠爸面前晃来晃去。岑家一干人只作不见,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坐等佳惠开庭结束。就连宣儿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见西门妈前来搭讪,他板起一张小脸、佯装严肃地说:“奶奶,今天不是说话的时候。”

      “被告作为一个异地来上海打拼的青年,凭一己之力支撑起全家,但原告仍对他不满意,平时经常无端找他吵架。”许唯拿过路妍的接力棒,当头就朝佳惠泼来一盆脏水。
      佳惠原以为会像电视剧情一样,双方律师你来我往厮杀得很激烈,然后君律师舌战群儒,扭转乾坤。但现实是,何律师讲完证据目录后就被法官噤声了,君律师更是没发表过一句意见。她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何律师的手肘,低声说:“你快点驳斥她们呀!”
      “别急,轮到我们的时候,法官会让你说的。”何律师一脸人畜无害。
      你不急,我急呀!佳惠瞧瞧何律师白净的脸庞,再看看他纤细的胳膊腿儿,不禁从心底里哀嚎起来:我是小白兔也就罢了,何律师你怎么能是小绵羊呢?!
      回想起开庭前一天,她还班门弄斧地在君律师面前说:“离婚官司讲究情、理、法,到时候我来讲情和理,您和何律师来讲法。”
      君律师笑嘻嘻地看着她,并不接话。
      她一时间意识到自己许是有些造次,尴尬地问:“您有什么忠告要给我么?”
      君律师说了一句——“示弱不示强”。
      但,这也太弱了一点吧?简直是被对方摁在地上摩擦,哪里还有一点论道讲理的机会啊!

      “被告税后年薪百万,家里的开销和房贷全部是由被告一个人承担的,原告对家庭毫无贡献!”许唯火力全开,法官居然不喊停,任由她一个劲的信口雌黄。
      君律师,您再不出手,小白兔和小绵羊都要被黄鼠狼给叼走了!眼见己方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佳惠急得快哭了。
      终于,君律师开腔了:“审判长,房屋贷款由原被告公积金、补充公积金全额覆盖,且原告为主贷人,并非由被告一人支付。我方提醒被告方注意,当庭作虚假陈述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君律师中气十足,字字掷地有金石之声。许唯被唬了一跳,当场结巴了一下。
      小姑娘到底还是嫩了点,路妍拍了一下助理的肩膀,迅速起身指控佳惠:“法官,原告藏匿孩子!自4月中旬起就不让孩子去学校读书,对此,我们提交了幼儿园老师的证词。”又眼神示意助理呈上田西门和Lisa老师的微信聊天记录。
      “孩子就在外面,需要叫他进来见一下么?”何律师沉着应对。
      “不用了。”法官一挥手。
      “法官,我有话要说。”佳惠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她能讲话的机会,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举手。见法官点了下头算是默许,她先是解释了宣儿外出旅游是因为受到西门妈的惊吓,又对着被告席说:“孩子旅游回来,幼儿园爆发乙流,班级出现2例感染,封班一周,所以才没去学校。”
      “封班可以去别的班级上课的呀~”路妍一副我很懂,你不用狡辩的样子。
      “路律师,封班的意思是全班隔离啊!”敢情不是您的小孩,命不值钱是吧?佳惠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西门,你作为爸爸,也应该关心一下班级□□群里的通知吧?”
      “法官,鉴于孩子年级尚小,希望不要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和心理状态。”何律师补充。
      “好了好了,双方不要争来抢去了,庭审期间孩子的问题就维持现状吧。庭后双方把要清查的财产情况向法院提交一下。休庭!”法官又敲了一锤子。

      佳惠憋了一肚子气,等法院的公职人员陆续离场,忍不住质问路妍:“路律师,我看过你的法制节目,你亲口说过要帮助弱势群体的!”许唯,路妍,她看了看庭审笔录,名字记下了——真是好一场“虚伪”的“路演”!
      “我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至于怎么判是法官说了算,又不是我说了算。”原告果不其然是个胸无城府的,竟这么沉不住气,路妍轻笑一声。
      “但请你尊重本案基本的事实好吗?!”佳惠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小岑!”君律师低喝一声,制止她再说下去。

      路妍笃悠悠地整理完手头的资料,拎着普拉达手袋,和助理许唯扬长而去。田西门走到法庭门口,踟蹰了一下,眼神示意佳惠:“你走么?”
      “你!”田西门,你丫真TM是个混蛋!
      见岑佳惠箭步上前作势要抽田西门耳光,君律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圈了回去,“别冲动!”他转头对何律师说:“让他们先走。”

      “路律师,你在法庭上的表现可真是威风凛凛啊!虽然这次不公开审理,我不能在场,但隔着门板也能听到你大杀四方的声音啊。”西门妈迎上前去。
      路妍面带笑容,心里却想着原告方才那番话分明是对自己进行过背景调查,但她是如何提前知道自己是被告辩护律师的?若非是这老太婆大鸣大放吹出去的牛皮?
      许唯顺势接过西门妈的话:“那是,老师这次还算是手下留情的,这要是放在以前,不少对方当事人都是哭着出来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用手背掩着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西门妈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唯独田西门一言不发,他想起在法庭上,路妍上来就言之凿凿地表态“被告同意离婚!”忽然间困惑了,这真的是自己的本意么?他似乎总是在“被代表”。
      眼前浮现出佳惠在法庭上投向他的目光,好似一支支利箭要把他扎成一只刺猬。遭到这样的攻击和污蔑,她该不会积怨在心,明天就冲到他公司来找领导要说法吧?西门的脊背浮上了一层冷汗。

      “元,他怎么可以颠倒黑白,把我说得那么不堪!”佳惠耿介,平素最讨厌之事就是被人冤枉,此时说起西门和那金牌律师在法庭上的做派,气得胸口起伏。
      “他想赢这场官司,就这么简单。”魏元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你这么多年做得太好,实在挑不出什么差错,就只好无中生有抹黑你呗。以他和他妈一毛不拔的个性,难道会乖乖承认出轨□□,然后任由法官在财产分割上偏向于你吗?”
      原来做得太好也是一种错,可是——“是他妈亲口说的!叫他上法庭承认错误,像个男子汉!”佳惠兀自辩解。
      “我的天,你呀,活该被骗五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可以纯真,但你不能天真——魏元咽了口唾沫,吞下了后半句话,“以前你们还是和睦一家人的时候,家用开销他都要和你AA制,算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彻底要分家了,你觉得他能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的损失最小化。良心啊底线啊对那对母子来说本来就是身外物,活着的时候不是必需品,死了更不需要。只有房子和钱才是他们的命根子。看他的当庭陈述,分明是要把婚姻关系破裂的责任都推卸给你。”
      不过,这么实锤的出轨证据,那男人竟然一口否认了,这是在侮辱法官的智商么?这个蠢招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这么做只会让法官扣他印象分,魏元心想。继而她甩了甩头,算了,那男人以后过得怎么样,与佳惠也没有关系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之前还担心你们两家撕成这样,万一他家慈禧太后稍微妥协一下,这婚没离成,日后钝刀子割肉,慢慢从你身上讨回来,那怎么吃得消。”

      “前几天开庭情况怎么样?”公司开完会,Kay叫住佳惠。
      “原来出轨还不算可怕,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能保证没有心猿意马的时候——”佳惠的声音在偌大的会议室显得格外的清冷,一副看破红尘的落魄样。
      “喂,我说,你对男人未免过于宽容了。”Kay着急打断她,这才听得她想表达的后半句:“……东窗事发后人性的急速崩塌才是最可怕的。”
      “发生了什么?”

      人品和人性会在攸关切身利益的时候集中爆发。离婚是人品的试金石,也是人性的照妖镜,就好像川剧的变脸,前一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露出个什么样的面目来。你曾以为是他变了,其实不过是他的面具掉了。

      临走时,Kay拍了拍魏元的肩膀:“岑佳惠清减了不少,还有好几关要熬,不容易。”
      “人生就是这样,关关难过关关过。”魏元淡淡地回答。
      隔了两日,佳惠还没缓过劲来,西门却发了一条微信过来:

      “我是迫不得已的。佳惠,你撤诉吧,现在还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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