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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鏖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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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入夜尤甚。手掌覆上粗砺城墙,凉意便一丝丝透上来。刚下过一场小雨,到处湿哒哒的,叫人不痛快。郭靖裹紧了披风,不使其被积水沾污。
“郭将军!”
两城之间相距并不算远,刘整挑的几十条年轻军汉,冒险从大路驾车而来。一夜之间竟然赶到。若再加紧些,怕是日出之前能打来回。五百张良弓,两万支倒钩箭,俱是好工匠用令木精铁制成,不同于军中所造。张珏领人验过,收了入库。
那为头的汉子恭敬道:“小的张贵,属刘整将军麾下。我家将军与小都统不知打甚么赌,输了这许多物件。”
郭靖闻言,心中一热,笑道:“是复弟让你来的?”
张贵茫然,摇头道:“是我家将军命我来的。”
一语未毕,瞭望塔上哨兵忽然报道:“将军!钓鱼城东面火起!”
众人闻言,急急赶上城楼,极目远眺。果然火光焱焱。张贵想起哥哥押送死囚,不知可曾到了重庆府,心内焦急,脱口而出道:“怎的偏偏在这会!那伙疯——”自知失言,忙闭了嘴。
张珏见他收声,有些疑惑:“那伙什么?”
“没甚么,小的一时说撇了,将军勿怪。”
且说蒙哥劝降不得,夜袭钓鱼城青华门,然而戒备森严,一时不能得手,只能退而围城。汪德臣献上疲敌之策,每夜出动小股兵力骚扰,搅扰宋军睡眠。王坚识破此计,聚集城内守卫,分作三股,轮班颠倒,分别以号角、锣鼓、金钟号令,随机应变,不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
汪德臣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连日于城外徘徊,考察地势,与鲜卑人当日所献地图对比,发觉镇西门果然最为低矮,虽地势陡峭不便搭建炮台,但若加长云梯,尚有希望攻上城头。便一边佯攻东面,一面催打掳来的工匠,连日赶制云梯及攀爬器械。
张珏、郭靖于青居城等候数日,不见蒙军一兵一卒,倒接到了自重庆府返回的张顺等人。。张贵见哥哥平安无恙,很是高兴,张顺却忧心忡忡。原来王坚得知梁忆淮顶撞慕容复之事,将这坏小子骂了一通,又亲自为孙儿提亲。梁小官人以为这位表哥定要阻挠,不想人家毫不计较,一口答应。当下自觉量窄,羞愧难当,回营后便挑了三十条好汉,连夜遣去重庆府。
两拨人在路上撞个正着,良民变死囚一事,再瞒不住。刘整早交代过不得走漏风声,张顺只得威逼利诱,暂且封了这些人的嘴。然而搬回来的药材,又送不进钓鱼城去。好在这事倒还可以与旁人商议,倒不似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利剑一样悬在头顶,叫人日夜难安。
钓鱼城被围了两月有余,逐渐人心不定。王坚吩咐只守不攻,违令出战者斩。
自定下婚事后,梁小官人快活了几天,而后愈发的焦躁起来。没定亲时尚能偷偷在杨府外瞧上一眼,现如今王坚立起体统来,管束较往常严得多了,哪许他三天两头往外跑。又兼纽璘每日在城外骚扰辱骂,叫人不得片刻安宁。偏生又不能出战,好不气恼。
晚春时节,虽不似夏日艳阳灼热,却因连日微雨,很是潮湿憋闷。自赵安随慕容复去守青华门,南面水军大营便只剩忆淮与刘整。刘整军旅半生,早习惯了这苦累生活,也懒得搭理外头一声赛过一声高的叫骂声,到日中便歇下了。忆淮心中暴躁,不得发泄,牵了马匹到城内,绕校场跑了十余圈。然而于事无补,更加郁燥了。
回到营帐,却无意间听到兵士们议论,只说是常见柳姑娘出入后花园,与小都统来往。又有一人信誓旦旦,说两人必有私情。又说那女子水性杨花,是没脸的下贱货色;可惜小官人年少不懂事,蒙在鼓里当忘八。
“哈哈,柳姑娘初来的时候,郭巨侠便很瞧得上嘛!可惜她表哥做主,许了咱们那位娃娃将军。”
“慕容公子也是左右为难,若非小官人横刀夺爱,怕是早收了这表妹做填房。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妞儿,要不是怕得罪了都统,我不信他不想要!”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又有个刻薄的嗤笑道:“没见过世面!他那样的世家子弟,像你们这般急哄哄的?我听说,柳姑娘倒是恋着他,这位公子爷通身的穿戴,可都是她一手包办,细心得很呐!”
“呦,通身的穿戴,那不是贴身的小衣也做上了?”
众人一阵哄笑。忆淮听至此处,满腔怒火再憋不住,一脚揣进帐内,揪住那为首的,提鞭便打。那挨揍的自知无礼,丝毫不敢反抗,抱了头瑟瑟发抖,任他发泄,只指望挨过这顿揍后能相安无事。忆淮气得狠了,将这人打得皮开肉绽,尚不解恨,头昏脑胀,拔了腰刀要砍他的头。那人惨叫一声,往一旁翻滚,那刀直直插到肩骨上。一帐的兵士俱都吓得呆了,待反应过来,一窝蜂冲上前去,拦的拦腰,抱的抱腿。
刘整听了动静赶过来时,见眼前乱象,吃了一惊。忆淮叫人拦腰抱住,尤不罢休,抵死挣扎,目露凶光,乳虎一般呲着牙。跪着的几个军士,战战兢兢。满屋俱是亲兵,从前聚在一起说些下流话,小将军听了也从不计较,反笑得比谁都响。谁知忽然转了性子,如此暴戾。议论长官私事本也不该,然而为这点事便要杀人,着实叫人心寒害怕。
“后来呢?”慕容复终于抬起头来,将批阅完的军务摞到一旁。
“救是能救,右边膀子准废喽。”刘整无奈道:“出了这档子事,压不下去,只得秉了都统。都统气得吹胡子瞪眼,将臭小子打了五十大板,这会子还在树上吊着。”
“是该惩治。”
“打得可重,大腿上稀烂,抖得和酱一样。若真吊足三天,哪还有命在?贤弟,你好歹得去求一求情。今日都统是秉公执法,但那小子要有个好歹,他老人家必定要后悔的。不是做哥哥的胡说,这事和你我都脱不得干系。臭小子断了气,咱们还想好过么?”
慕容复没奈何,吁一口气,点头道:“晚些罢,待师父消了气,再去不迟。”转头吩咐柳絮儿道:“将云儿做男孩打扮,晚膳前,抱到都统府书房内等我。”
忆淮在校场边吊了半宿,疼痛难忍,浑身上下又热又虚,几乎要昏死过去,混混沌沌望不到天明。因王坚的将令,没人敢给他喂水上药,就这么干熬着。数次觉着快失了神智,只得拼命数着虫鸣声提气。昏昏沉沉之中,耳边忽闻一阵浅浅啜泣声。抬起头来,竟撞上日思夜想的一双美目。霎时酥了半边,浑然忘了自身处境,便要为心上人拭泪。伸手时才发觉自己被缚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只得苦笑一声,道:“我这模样,吓着姐姐啦。”
柳絮儿容颜甚美,流泪时尤其动人。梁小官人果然心疼,恨不得再挨五十板子,换她高兴:“姐姐!不要伤心。师公打的空板子,并不伤骨肉,一些儿也不疼。你这样哭,才真叫要了我的性命了。”
絮儿便收了泪,揭开随身携带的食盒,一勺勺给他喂药,又转述了王坚答应明早放他下来的话。
“师公一定失望极了。是不是你表哥求的情?”
柳絮儿柔顺地望着他,拭去他脸上的汗珠,叹息道:“你放心。从明日起,我再不同表哥往来便是。”
忆淮惊恐道:“不是这个意思!你、你得理他的,唉!唉!我……我其实从见了他,就极喜欢的,只盼能和他结交。是真的!那些人说的胡话,我半句也不信——你为什么流泪?姐姐,絮儿!你觉着我冲动,很幼稚,是不是?我,我是太爱你了……从头回见你起,我就把甚么都忘了……你别怪我吧……求你了,千万别赌气不理他呀……”
他激动起来,脸颊红一块白一块,眼皮儿都外翻出来,灰扑扑了无生气。柳絮儿虽厌恶这癫狂样,到底觉得有些可怜,便不再逼他,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我回去啦。明日再来看你。”
“你……你不用来。我没事的,那些人见了你,又,又要说三道四……”
梁忆淮于次日凌晨被抬回水军大营。城内药物紧缺,尤其外伤药。刘整东搜西刮,好容易给他寻来一些,将个烂屁股上厚厚敷了一层凉药,又遣了两个人打扇驱逐蚊虫。
这事儿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然而王坚竟似挂了心病一般,梦魇之中,常唤梁璞姓名。渐渐的支持不住,城中大小事务,都落到慕容复肩上。
糟心事不止这一件。青居城已破,张珏战死,郭靖降敌的谣言,在水军中越传越盛。刘整将嘴碎的打了好些板子,并没多大作用。终于城中百姓也议论起来,而后柳絮儿便来到帐中求药,言道是杨氏心绪不定,已见了红。郎中看过,开了方子保胎,但府内药材稀缺,不能配齐。可巧王坚稍好了些,病恹恹靠在椅背上,听了准孙媳一番哀诉,便差人领她去库房拿药。
慕容复与刘整对视一眼,欲言又止。果然不多时从人回转,道是库存已断。柳絮儿只得垂着头去了。
“已到这般田地了么?”王坚扶额,艰难道:“前两日在伤兵营中察看,见锅里煮着许多草药。我老了,竟以为……”
“都统勿怪。”刘整低眉敛目,拱手请罪;“药石断绝,若传到军中,更添慌乱。只得弄些□□草煮着,也算是清热败毒,死马当做活马医。”
王坚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
出得帐来,刘整大吐苦水,说是那群伤员疼痛难忍,日哭夜嚎,搅得他数十天没睡过安心觉。又抱怨张珏与郭靖,不知在青居城鼓弄些什么,拿了他的好兵械去生锈。
“便教两只呆鸟传个信来,也是好的!这么不见影的,莫说下面的人心里发虚,我这心里也慌得很哪。莫不是真献了城,单留着咱们挨打?”
“待他二人回来,你敢不敢讲这话?”慕容复挑眉,抱臂望着他。
“不敢。”刘整摊手,满脸的无可奈何。片刻,又道:“万一真降了,便不回来了。好贤弟,仗着金刀驸马保举,你这死罪应当是免了的。上苍保佑,说不定还得个什么官。”
慕容复望着远处,不答话。
“果然有这样好事,可别看着哥哥我待在死囚牢啊。”刘整伸手来搭他的肩膀,因个头不够,倒像个斜挂着的包裹。慕容复往一旁挪了挪,将这老骚狐狸抖下来,掸了掸衣角。
二人斗了回嘴,各自回营歇息。然而这一页注定不得安宁;三更未到,青华门遇袭。慕容复率众距敌,很快便发觉攻势并不猛烈,倒似是虚晃一枪。果然,不多时钟声大震,镇西门告急。因王坚立下规矩,金钟声响,各部驰援。慕容复不敢小视,留下常忠并五百军士,率余部直奔镇西门。
“三军听令!”
守将赵安中箭昏迷,宋军群龙无首,艰难抵挡,乱作一团;见有人挑起帅旗,也顾不得是谁,下意识便听从号令。勾连枪、弓箭手依次就位,进退有序,顿时章法齐全,战力大增。慕容复拜在王坚门下,习得墨家守城之法;当日墨子以此战术九拒公输盘,后又经余玠据蜀地山城实况改进,传至王坚手中,已是极为精妙。慕容复自学成以来,头一回领略这法门在实战中的妙处。眼见蒙军攻势渐熄,心内忽地跃出一把火来。
“既有守城之法,必有破城之术!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不能破墨家法门;然而我若于公输盘之上再进一步,难道就不能胜他?例如此刻,若在右翼再添一队,顺城边隐蔽处而上——”这念头竟刹不住,仿佛自己不再是一无所依的江湖侠客,而是手握重兵,攻城略地的蒙古汗王。
“不对。汪德臣那老狐狸,岂会看不出这等破绽。莫非他不在城下?”想到此处,慕容复脊柱一凉:“难道镇西门才是幌子,别处还有重兵?”
数月交锋,双方都摸清了底细。慕容复在蒙营潜伏过,更清楚汪德臣为人狡诈,极善用兵,纽璘更是狼心虎胆,但凡有一人在此,自己都不能这般轻易控住局面——若二人皆不在此处,又该在何处现身?
“镇西门告急,而武仲兄与忆淮皆未露面,定是南面水军大营受袭。能同时绊住二人,必是纽璘亲至,”他望着城下源源不断的蒙军,头脑飞速运转着:“北面天险,万夫莫开——是西北角马鞍寨?然而马鞍寨自有寨民把守,机关极为严密,汪德臣怎会挑此处下手?”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忆起前日议事,赵安曾提起外墙有浊水冒出,疑似蒙军凿挖隧道。但众人多番勘察,却辨不出方向:“难不成这密道并非通到城内,而是避开机关,绕到马鞍山之后——”霎时激出一身冷汗,忙差人往王坚处报信。
城下敌军未退,南面钟声又起。不二刻飞马来报,水寨已然被占,刘整负伤,梁忆淮不知下落。话音未落,西北角一声炮响,响彻云霄。
竟是马鞍寨炸了。
慕容复胸口翻江倒海,眼前一晃。左右忙上前搀扶,被他狠狠挥退:“去!告诉刘整,不必纠缠,退回城上防守。水寨丢了便罢,梁将军务必要寻回来!有半点差池,看他有何面目去见都统!”
蒙军闻得炮声,仿佛听到号令一般,忽地变换阵势,分做五股,急攻上来。原来汪德臣早定下连环计,先以声东击西之策,诱使宋军将兵力集中于东城,而后暗度陈仓,炸毁马鞍寨,自西南两面夹击,夺下西城。此时镇西门下督战者,不是别人,正是蒙哥。围城两月,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上月增兵到来,围剿青居城,几乎大获全胜,却因一伙叫花子搅局,走了张珏、郭靖。这两个倒也罢了。今日大破钓鱼城,万万不能跑了那鲜卑人,非得捉回来千刀万剐不可。还有娜仁托雅,他恨恨地想,竟敢弃了自己,与下贱白虏私奔,可见鞭子挨得太轻,不长记性。
慕容复强压下口中腥甜,分兵去西北城楼,接应马鞍寨寨民入城。蒙军来势汹汹,机关已破,这点儿兵力,必然不能抵挡,不过尽力而为罢了。他自幼受训,以恢复大燕为己任,惟愿狼烟四起,于各国中周旋得利。不想上天竟圆了他这心愿,果然来到这烽火连天的去处,看这生灵涂炭的场景,受这己饥己溺的折磨。
“报!马鞍寨被占,自寨主以下无一人生还!”
“报!都统于西北角督战,为乱箭所伤,不省人事!”
“报!南门失火,我军战船尽数被焚!”
城上炮石已尽,蒙军逐渐攻上城头。宋军只得一面以弯钩挑翻云梯,一面近战。蒙军凶猛,不可抵挡,已有人生出退却之心。
慕容复手刃一个回头欲走的军士,抛出头颅,拔剑击敌。众人见状,不敢后退,只得拼死迎难而上。两军胶着,战至日出。城脚尸堆如山,宋军已是精疲力竭,然而蒙军却依旧源源不断涌上城头,仿佛江水一般永不干涸。蒙哥见片刻间不能攻克,下令稍作休整,再度攻城。
宋军歇了不到片刻,眼见强敌再次上前,忽然有人失声痛哭。这一开口不打紧,城上诸军顿生悲凉之心,一个个泪如雨下。慕容复数番喝斥,不能制止。
“与其落入蒙哥手中,受尽折辱,不若自行了断!”他咬着牙扫视四方,心中悲苦无限,然长剑架到颈侧,却无论如何不肯割下:“先祖们拼命保全的一线血脉,竟要断在我手中么?慕容复啊慕容复,大燕皇族怎会生出你这样的懦夫!”
活下去。胸中那颗心,砰砰跳动着,倔强地呐喊不休:”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长剑终于落下,随后又被举起,指向众人:“再有哭泣者,立斩不赦!”青年的脸色阴鸷而果断,言语之间的狠厉吓得所有人收住了啜泣声:“今日战死者,家小皆有赏银;后退一步,军法处置!”
朝霞已现,天边绯红一片,煞是艳丽动人。
“公子快看!”一员小校忽地大叫道:“那边烧起来了!”
慕容复举目望去,只觉蒙军大营内浓烟滚滚,竟是失了火。一支骑兵乘乱自东北角杀入,撕开阵脚,仿佛蛟龙入海,顷刻间翻出滔天巨浪。为首战将尤为勇武,刀枪并用,□□西击,□□汗血马一骑当先,硬生生辟出条血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