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刺虎 ...
-
“金刀驸马,是金刀驸马!”
蒙军之中,突然有人高声叫喊起来。蒙哥闻言,大喜过望。若依他秉性,定要将这叛徒格杀当场,然而出兵前,皇弟忽必烈曾多番进言,若能使此人归顺,则中原武林望风而降,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故留他一命,传令活捉。
宋军于城楼之上望见援兵,军心大振。慕容复远眺片刻,在心内长吁一声,暗念上苍庇佑。稳住心神,下令道:“备马,开城门。”
“小都统,不可!”一旁军校惊诧道:“无都统军令不可开城门!违令可是死罪啊!”
“箭石已尽,等蒙军擒了郭靖,再度攻城,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处。愿随我出城者出列!”
众人面面相觑。几个年少的军士嘀咕几句,站了出来。
慕容复咬牙,环视四方,解下佩剑举起:“都统卧床时,曾将佩剑印信交付于我。来日追究,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愿出城者出列!”
众军士仍在犹豫。先前未出列的一个汉子忽然骂道:“横竖是个死,不捞些本,死得憋屈!谁愿当王八谁当,老子定要去的!”将手中长矛一丢,扑通一声跪倒:“小都统的话,就是都统的话。俺愿随小都统出战!”
先前出列的少年们愣了愣,旋即跟着拜倒:“我们也去!”
“我等皆愿跟随小都统!”许是为少年们的勃勃英气所动,其余军士迟疑片刻,齐刷刷跪倒在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慕容复双手扶起那汉子,扭头吩咐左右:“将我的青骢马牵来,赠与这位壮士骑乘。”又亲自捡起长矛,交到这汉子手上:“叫甚么名字?家里还有人么?”
“俺姓牛,名富,有个老娘,没浑家!”
慕容复用力拍拍他肩膀,道:“看你有些胆量,”便拉着他,朝城下一指,道:“那彪人马,你可认得?”
牛富打眼望去,只见九旄大纛高竖,青伞黄盖,铁骑拥卫下一条大汉,生得虎背熊腰,□□红鬃马,金鞭玉勒,花帽蒙茸,端的威风凛凛。便道:“俺不认得。看这模样,想是蒙古皇帝了!”
“正是。蒙古皇帝,你敢不敢杀?”
牛富听得这话,一双铜铃般眼睛瞪得溜圆,叫道:“好哇!俺活了三十八年,还没杀过皇帝。小都统快教俺,如何杀他?”
慕容复赞许点头,道:“你领五百人马,开了城门,从右面抄过去。要快,要准!半道不要与人纠缠,只管扑他,教他乱了手脚。那群侍卫定要护驾,你口中便喝,金刀驸马在此,谁敢阻拦!”又将这话用蒙语教了两遍:“可记住了么?”
牛富拱手再拜辞别,被慕容复紧紧握住:“去罢!家中之事,不要担忧。”
那群少年互相打过商量,亦跪道:“我等也愿去!求小都统看护家人!”
慕容复打量这伙毛头小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便道:“随我来!”将城头大旗取了两面,分别交与两人,道:“你二人分两头举起旗帜,一指蒙哥去向,一指郭将军去向,”又将最高的那个单拎出来,道:“你去擂鼓。只看郭将军处战况如何,若吃紧了,便擂急些;若还能支撑,便擂缓些。要用些力,叫我听得到!”少年们俱叩头领命。
且说蒙哥端坐后方观战,自恃兵多将广,得意洋洋,意欲先擒郭靖,后破钓鱼城。他自幼生长于草原,从来见血不见泪,见宋军陷于绝境时痛哭嚎啕,只觉鄙夷,更料定城中军士不敢出城救援。不想城门大开,放出轻骑一队,看架势倒像是直冲自己而来。这以卵击石的阵势,简直可笑。当即挥手,示意弓箭手向前。
自铁木真登汗位以来,于十户官、百户官、千户官、万户官子弟当中,挑选武艺精良者为近卫,达万人之众,号怯薛军。怯薛军中,又挑出千名善骑射者,唤做‘豁儿赤’。蒙哥即位后,沿用祖制。此次上阵,拥于身畔的,除却牵马坠镫、打扇举伞的内侍,便是怯薛军内优中选优的八十一名贴身侍卫。又有三百‘豁儿赤’铺排左右,以防不测。
此时蒙哥大手一挥,只听羽箭嗖嗖,宋军纷纷落马。然而为首那环脸大汉,风驰电掣,如有神助一般,顷刻间已越过射程之内。弓箭队慌忙后退,御卫们摆开阵列,正欲迎敌,却听他大喝一声:“金刀驸马在此,谁敢阻拦!”
这一声震耳欲聋,众人皆是一愣,不明真假。待反应过来,已被他横冲直撞闯入队列中。青骢马嘶鸣一声,纵身长跃,直撞到蒙哥驾前。蒙哥忙乱中侧身一让,挥鞭打去,将这莽汉劈头盖脸打落马下。侍卫们刀枪齐下,将这汉子钉在地上。余下宋军皆以死志冲杀过来,一时间人仰马翻。
早在出城之时,慕容复已换上蒙军盔甲,涂黑了脸混入行列之中,假意厮杀。见城头红旗换向,知牛富已经得手。果然不多时便见数十骑人马拥着蒙哥,欲闯向西面开阔处去。便低了头,口呼护驾,赶上前去。侍卫长见他衣着言语,只道是哪营的小卒意欲争功露脸,未曾提防。见这没眼色的下卒策马直往大汗身边挤,便伸手推他肩头,骂道:“哪个营的,好没规矩!”不想尚未触上,便觉喉头一紧,直愣愣往后跌落。
蒙哥闻声回头,只见明晃晃一道白光直冲颈口而来,忙往前一倒,扑在马背。红鬃马受惊,长嘶一声,举蹄狂奔。慕容复策马急追,出手如电,一瞬之间抓住他右肩,提匕再刺后心。
却只听一声脆响——原来蒙哥袍服之内穿有护心甲,极为坚韧,那匕首虽然锋利,相较之下却是脆的,撞在铁甲之上,当即崩做两截。
这一断非同小可,慕容复急急弃了匕首,反手去拔腰间长剑。蒙哥被他掰住肩头,不得脱身,生死间顾不得君王体面,趁他拔剑之际,双腿用力踢蹬,撕裂华服,抱头翻落马下。唬得跟随的侍卫们忙勒战马。蒙哥险遭践踏,落地急滚几圈,堪堪躲过后,方被一小将扶起。往脸上一摸,摸得一手湿热。衣甲亦被撕得稀烂,胳臂青紫一片,坦露在外,狼狈不堪。
一击不中,已失了先机。慕容复掉转马头,抹了脸,目露凶光。
适才两人并驾急驱,挨得紧紧,侍卫们不敢开合。此刻见大汗脱难,再无忌惮,正欲一簇而上,却见这刺客露出真容,大吃一惊。但蒙古勇士,护卫汗王的怯薛军,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虽有惧意,却无一人退后。
蒙哥乘慕容复被侍卫们困住,急急上马,抖丝缰,望北而走。董文蔚将马让与君王,执长枪护驾而行。然而宋军顺红旗方位,指东往东,指西往西,牢牢尾随。君臣二人辗转多时,这才发现城头红旗似是指引。董文蔚连忙脱下身上黑袍,将蒙哥罩住。汪德城领兵救驾,斩杀尾随宋军,将蒙哥重新拥至开阔处。
蒙古人于江湖上招募的所谓高手,放到郭靖面前,自然不值一提,然而于丐帮众弟子而言,却是有些难以对付了。郭靖心善,晓得这些人并非吃粮当差的军汉,乃是自愿前来的义士,且蓉儿说得明白,有借有还,可不能够糊里糊涂糟蹋了她的徒弟们,因此自然要尽力保全。但两军交战,哪能够没些折损?眼见倒了一个又一个,而张珏所搬救兵却迟迟不来。
鲁有脚被人杀倒,性命只在旦夕。郭靖急急使出一招神龙摆尾,将缠斗者震出十步开外,飞马上前,将这位代帮主捞入怀中。蒙哥方才受惊,如今又见伤了许多高手,恼羞成怒,下令放箭。汪德城领命举旗,指挥众军退后。
郭靖被大军围攻,虽不落下风,却也受了些伤。眼见蒙军步步后撤,心中大呼不妙。他在蒙古居住多年,哪里不知这是乱箭齐发的先兆?光是自己一人,还好对付;但这样多丐帮弟子,如何保全?
慕容复杀退十余名怯薛军,耳听战鼓声咚咚告急,知道义兄那边战况告急。回马时只见蒙哥已退至开阔地带,数千勇士团团护卫君王。郭靖等人被困于阵中,汪德城挥旗指挥,将众人围得铁桶一般。此时杀入阵中也是无益,除非——
汪德城战旗一挥,万箭齐发。
“速速回城!”
丐帮众人正在生死之间,忽见一位青年,手执三尺青锋,纵马飞驰冲来。蒙哥方才吃过这家伙的苦头,听他一声长喝,竟自软了手脚。董文尉大骂一声,率盾牌军向前,意欲拦住这泼南蛮。然而慕容复飞身而起,于马鞍上一踩,直冲往阵内去了。
蒙哥见他转向,心下稍安。然而不过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南蛮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慌慌忙忙直起身来,吼道:“德城!”
汪德城正在阵中指挥,闻声回头,被一剑刺穿双颊,翻身落马。蒙哥亲眼看见,当即暴怒,一声虎吼,几乎惊了战马。董文尉急急上前抱住大汗,阻止其催马上前。蒙军失了主帅,顿时方阵大乱。城内诸军见状,急急放下绳索接应。丐帮众弟子见状,齐力协心冲开包围,杀出血路,攀援而上。
郭靖搂了鲁有脚,一手拽紧绳索,踩着城墙奋力缒上去。楼上诸军见他二人逃出生天,大喜过望,纷纷伸手来扶。鲁有脚伤得很重,失血过多,意识昏迷。郭靖急匆匆将他扔进城去,顾不得招呼楼上众人,自城上一跃而下,扬鞭策马,杀入阵中。汪德城已被蒙军一哄而上,抢回营去;而慕容复尚困在万军之中。战将失了马匹,便如猛兽失了爪牙;然威风尚在,剑锋到处,并无人敢上前受死。敌军重重围困,阻挡青年归路。
“放箭,放箭!”此时连董文尉也已经拦不住暴怒的蒙哥,数番被鲜卑人伤及脸面的蒙古大汗,眼见爱将命在垂危,已浑然忘却君王自持:“朕要他死,杀了他!”一语未毕,虎目之中,怒冲冲滚下四行泪珠。
慕容复左冲右突,一时不得脱身。眼见眼见蒙军摆出放箭阵势,大惊失色。他出城时匆匆忙忙,改换蒙军衣物时,在内未穿软甲;此番敌军若万箭齐发,纵他手段如何高强,只怕也难逃一死。死了却不紧要,但……
“复弟上马!”
一股旋风卷携着枣红骏马呼啸而至,马上一员大将,斜着弯腰,伸出双臂来。慕容复片刻间几乎没反应过来,但双手却下意识握住这双手臂,足尖一点,踩着对方战靴,跃上马背。郭靖勒马回头,直奔城门。
嗖嗖箭雨破空之声在二人耳边响起。郭靖高大,将义弟按着后颈压在马上,挡得严严实实。
蒙哥见金刀驸马身中数箭,失态大笑起来。小红马被射中后,悲切嘶鸣一声,四蹄却不敢停。郭靖听见利箭撕裂自己皮肉的声音,忍着颤抖,继续催马狂奔。有宋军冒着箭矢冲上前来,护两人通过吊桥。
“大汗!”
汪德臣的近卫寻到蒙哥,泣不成声。
“我家元帅求大汗速速回营,见上一面!”
战争停止得猝不及防。没有人得到胜利。双方重要将领均受了重伤,汪德城头脸被刺,而郭靖背上共中一十八箭,滚落马下。慕容复进了城,见三军将士皆围着郭靖大哭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有军士望向自己时,目光中略带埋怨。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义兄被抬回帐中。
汪德臣被抬回营寨时,头上血流如注。待蒙哥撤兵赶回,已是口不能言,却仿佛还有意识似的,扭了扭头。当夜于大帐中断了气,时年三十七岁。
蒙哥痛哭彻夜,令其长子扶棺归乡,又拨亲卫数十人护送。折腾一夜,至凌晨方被内侍劝着歇下了。然而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便披了衣,独自坐在帐前。
可巧纽璘刚从南面得胜回营,前来解送俘虏。蒙哥见其中一员小将被捆得极紧,便多看了两眼。纽璘献宝一般笑道:“大汗觉着这少年如何?”
“还不跪下!”一旁士卒怒敲那少年膝盖。
蒙哥见这小子模样倔强,伸手去捏他脸蛋,险些被咬。
“大汗小心,小老虎凶极了。”纽璘呵呵笑了几声,他尚且不知汪德臣死讯,还以为蒙哥这般怏怏不乐,是攻城未果之故:“这小东西,王坚老儿极疼的。臣亲身上阵,为大汗擒来。大汗欲劝降王坚,何不以此子做筹码?”
“南蛮子,骨头硬得很。”蒙哥置若罔闻,只踱着步。半晌,眼中绽出一丝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