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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故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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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珏娘子被把出喜脉时,已有了两个多月身孕。喜事来得突然,使这位一心想要个孩子的小女人乐得流下眼泪来。然而丈夫不在身边,又使她平添了一点儿委屈。
柳絮儿包下了她的饭食,翻着花样给她进补。她明明小了杨氏好几岁,却仿佛姐姐一般将她照顾得妥妥贴贴,同时还将孩子照看得很好,几乎不用婆子们帮忙。杨氏看着她,像看到了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宝贝。她全然想不出怎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儿来。
“不累的。我乐意多做点儿。”
每次被劝着休息,柳絮儿便温柔地笑一笑,然后这样回答。
她不愿意歇着。哪怕是最清闲的午后,杨氏搂着孩子小憩时,她依然在纳鞋底、绣帕子、裁制衣裳。慕容复与刘整傍晚回房时,时常能在各自窗台上看到新制成的马靴,或是软裹,或是其他什么有些小用处的玩意儿。
早春时节,杨柳枝发出嫩黄新芽,柔柔软软垂在湖边。再过些日子,便能看见漫天飞絮。千朵万朵之中,最幸运的,或许能在某块温暖湿软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梁小官人要捉这飞絮,却一连栽了好些个跟头。人家姑娘不理他倒也罢了,刘整还每日骂他觊觎人妻。到后来杨氏都瞧出不对劲来,他也没脸再往张府跑动。常忠那大块头,却占了长得难看的便宜,大伙都觉着他老实可靠、不是登徒子。因着这好处,反能在张府进出自如。
柳絮儿亦不爱这黑壮汉子。常忠攒了钱,上街打了个沉甸甸的赤金戒指,偷偷放在她的针线篮内,不想第二天被退了回来。于是这汉子又买了对大圆耳环送去。这次连夜便被退回。梁忆淮不知从哪处听到这件事,笑得满地打滚。笑完之后,又觉没趣。一连几日,都打不起精神来。
“既是表亲,却一个生在姑苏,一个生在襄阳。即便一方母亲远嫁,也不能这样远罢?”热腾腾浴池之中,排布下几十条赤身裸体的汉子,人声水声混作一片,在沉闷的蒸气中慢腾腾地飘荡开来。梁忆淮操练了一整日,甚是劳累,泡在这热水里,觉着很是舒服:“再说了,如今襄阳如今并不太平,一个姑娘家,怎能出得了城,又独自寻到这里?蹊跷,真个蹊跷。我这辈子,还不曾见过这般奇女子哩。”
刘整舀了水,擦洗起来,毫不在意道:“那有什么?做官的调任是常有的,经商的远走也不奇怪。依他兄妹两个的人才,自是富贵人家养成,非官即商的,离故土远了些,也算不得奇怪。”
“既然离得远,想是不熟的,大难临头,怎的偏就想起这不熟的亲戚来?千里迢迢的,她又从哪里得知这位表哥的音讯?”
“许是人家从小定了亲,便不曾断过联系。”刘整编不下去,只得装模作样斥道:“柳姑娘虽是标致些,也犯不着为她做这轻狂样。你师公威震蜀内,你怕寻不着亲事怎的?”
“我偏就相中她,你待怎样?”忆淮话语中已带了些不忿,“神仙公子虽好,但整天冷着脸子,一些儿也不温柔体贴,未必就算什么好夫婿。再说了,他女儿都这样大了,自是早就有了妻子,柳姑娘这样的人品,难道给他做妾么?”他没敢把郭靖那点儿事抖出来,不然还可以加一条“神仙公子如今不爱女人了”的重要原因。但这其实并不能算一条原因,年轻的小公子不知道,对许多人而言,娶妻和玩男人并不冲突。
刘整有些好笑,道:“在理!然而柳姑娘偏偏爱他那冷面孔,不爱你这热脸皮。豆芽菜,你歇了这心思罢。”
“豆芽菜?再过两年,小爷准比他还高,还壮。自去年年底到现在,我可长了半寸还多哩。”
刘整丢下一句“那我等着”,便擦了上身,翻上岸去。正穿着衣物,便见慕容复挑帘走了进来。忆淮本已洗完了,这时却忽然生出别样心思来。
慕容复住在都统府,并不常在军中洗浴。自来到钓鱼城,世家公子的矜贵讲究,已被军伍习气熏坏了大半,训练晚了,与众人共洗一池浑水,早已没什么不能忍受。梁忆淮佯装不在意,用眼角偷偷看他解下文武袖,系上浴巾,趟下水来。
青年生就一副武人身躯,修长壮硕,肩宽腰细,两臂线条利落,透着股果断气息。皮肤柔和白皙,双乳颜色极淡。豹一般健美的劲腰之侧,两条鼓鼓囊囊的肌肉,斜倾着向下缩进,隐藏在浴巾之下。能够想象,在千钧一发之际,这具好身躯能献出怎样的爆发力。
忆淮看得心虚,俄而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双臂与胸腹。明月之侧,繁星不明,与成年男子千锤百炼的的躯体相比,少年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竟带上了孱弱意味,那一点儿刚刚露头的勇武气态,几乎荡然无存。梁小官人第一次对自己生了厌恶之心,更对这位曾经令他上赶着结交的哥哥,生了妒意。匆匆将身躯擦净,上岸穿了衣裳,蒙着头便往外走。
今天清晨,他还在杨府的高墙外转悠,仿佛离心上人稍近些,也算是一种隐秘的快乐;而此时此刻,这快乐化成十万倍的苦痛,如瓢泼大雨般将他内心那一点儿侥幸的火花浇灭。
“絮儿偏偏就是爱他那冷面孔,不爱我这死乞白赖的模样,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难道能够掐着她的脖子,逼着她来爱我么?他那样高,又那般俊,无所不会,无所不能。便是再长十年,也不及他!”
往日里小孔雀般的昂首挺胸的梁小官人,堵着气漫无目的在路上逛着,眼眶中饱饱的蓄了两汪泪,垂着头,怕叫人认出来。“她愿意忍着他那冷脸,我难道能拦得住么?她宁愿给他为奴为婢,给他抱娃娃,纳鞋垫,打穗子,制璞头,也不愿理我一理,连说句话都要隔丈把远。然而本就是我比不上人家,又怎能怪她不知好歹?”越想越乱,只觉心如刀绞。想起刘整夸赞自己之时,从来只说是王都统的孙儿,永远不会提起他本人有什么好处,更是沮丧,眼泪不听话地打着转,几乎要决堤而下。
不是冤家不聚头。杨氏下午用了些杨氏多用了两块糕点,不大克化,带着阿云和絮儿同到王府逛一逛,顺便让阿云见见父亲。可巧慕容复不在府内,梁忆淮却吸着鼻子撞个正着。
因他前些日子往杨府走得殷勤,阿云认出他来,咯咯直笑,转着一双小手,摇摇摆摆地走近。两个嬷嬷忙跟上去护着。杨氏倚在秋千架上,抬眼见了他,懒懒唤道:“淮小子,怎么好些天不上我家来。”
忆淮忙胡乱抹了把眼泪,笑着接话:“怕婶子烦了,就不敢来闹。”
阿云抱着他的腿,咧着嘴呵呵笑,露出两颗小乳牙。忆淮伸手将她抱起,逗了一逗,小丫头果然更高兴了,圆眼睛弯弯的,卷翘的长睫毛眨巴眨巴,像对小蝴蝶上下翻飞。
柳絮儿接过孩子,客气地点点头,抱到杨氏身畔。忆淮看她那疏远而客套的模样,忽地又酸又恼,心中仿佛一百只猫在挠,恨不能上前一把抱住,将她撕碎了,一块块吃下去;又恨不能即刻便能长得又高又壮,就像——他搜肠刮肚地想,所有见过的人之中谁最有男子气概——那自然是郭靖,然而这还不够,郭靖太和气,要像个暴烈些的,要让这对可恶的表兄妹瑟瑟发抖,不敢直视——
“如今会叫人了。”杨氏招手,示意将孩子抱近些,“连父亲还不会说,就先叫了你。可了不得,你那些小玩意儿没白买。云儿,叫哥哥呀。”
阿云被催得急了,捂着眼睛,羞答答哼唧一声。
“在家肯说话的,出来就这样。变成小哑巴喽!”
几人闲话一阵,阿云看中了枝头花骨朵儿,要摘。忆淮跳起来给她扯下一朵,这小妮子又呜哝起来,不要。闹了半天,嚎啕大哭,谁也哄不好。
“是要自己摘。”柳絮儿笑着揉揉她:“这里枝桠儿太高了呀,摘坛子里的好不好?这一朵黄黄的,多漂亮。要不要?”
正说话间,慕容复擦着头发走进院来,身后跟着个提篮的老军,脏衣服整整齐齐叠在篮中。他刚洗沐过,不想院中有客来访,忙道:“嚯,我失礼了。请稍待。”
柳絮儿见他进了屋,便顺手接过那老军手中的衣物。忆淮冷眼旁观。片刻,慕容复推了门出来,已换了宽袖,戴了发冠,又是从前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杨氏见了,便笑道:“这里又没外人,穿便服也就罢了。和我家君玉一样,穷讲究。”
慕容复笑了一笑,见过礼,见梁忆淮也在,便道:“上午孙郎中来过,说缺几味常备的草药。派了人在城中各个药铺看过,没买齐全。我想,大战在即,这些东西须是缺不得的。往年你们都在哪里采购药物?”
忆淮道:“往年自然有往来商人。今时不比往日,你差些人去重庆府调它几车,不就完了?又何必问我。”
慕容复沉吟道:“青居城的人马均随郭靖去了,没人可用。好阿淮,你帐下有伶俐的,受这一趟累罢。回头我请酒吃。”
忆淮冷笑道:“这可是睁着眼说瞎话了。你只消哼一声,还怕没人出来卖命?常忠如今不是黏上你了?刘整的人不够你使的?师公的亲兵,也一个个讨你的好,何不叫他们去?我手下的人,都和我一般的粗野,吃不上你的好酒。”一言既出,见对方微微愣住,又后悔了,暗骂自己心胸狭窄:“他是远道而来的,诸事尽心尽意,并不曾做错过什么。我这是怎么了?这般无礼。”然而覆水难收,话已出口,再难追回,一时间只觉羞愤欲死。
“表哥,”柳絮儿搂着阿云,嗔道:“阿云想要你抱她摘花儿,都等了半天啦。你们的军政大事,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谈呀?我们既不敢听,又不敢说。是不是,云儿?见了我们云儿,也不亲,也不抱,真没意思。”
阿云仿佛听懂了一般,圆溜溜的大眼睛用力眨了眨。慕容复也不欲计较下去,便淡淡笑道:“哎呀,云儿等急啦?来!”伸手去接孩子。阿云稍稍忸怩了一番,被絮儿安抚几句,便乖乖伏在他怀里去了。慕容复将她提到左边肩头。这娃娃紧张得就像只弓起脊背的小猫儿,小手紧紧拽着他的发冠。过了一会,感觉稳稳当当,应当不会掉下来,就开始到处张望。
“梁公子。”柳絮儿见忆淮要走,上前一步,垂眼道:“梁公子,多谢你常来看云儿。你送的东西,她都很喜欢,这几天一直在玩那盏小莲花灯。等得闲了,还请来喝茶吃点心。”转头看了看杨氏,道:“我和杨姐姐,新晒了当季的花茶,专留了你的一份呢。”
她仍是这般彬彬有礼,然而自己从不知她原来也能这般温柔可爱,也能说出这样叫人心中暖烘烘的话来。忆淮不敢直视她的面容,心道:“啊,她怕我为难她表哥,竟肯邀我去做客了。”霎时胸中酸楚更甚,强忍着眼泪,笑道:“好,一言为定。”只觉眼泪已迸了出来,忙转过身去,拱了拱手,飞也似逃了出去。
各人心事各人知。且说二月初,蒙哥集结全军,猛攻云顶城。这仗打了一日两夜,晋国宝留守后方,操心着家中大小杂事。他侄儿不想上阵,躲大获城里快活去了。那边降得快,没怎么遭屠戮,倒是过日子的好去处。躲了倒也不错,虽说没法立功,性命倒是无忧。这孩子也到了说婚事的年纪,若能与蒙人攀上亲戚,将来道路想来要好走许多。前些天被自己救回来那位小将军,董文尉,似乎有个妹子。董氏追随黄金家族已历三世……
老头子正打着如意算盘,骤然间欢呼声大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云顶城弹尽粮绝,副统制姚世安开门献城。消息传来,全军呼声震天,呐喊之声不绝于耳。
“大汗威武,长生天庇佑!”
蒙哥大悦,下令进城抢掠三天,尽屠宋民。又命从民众中挑出两百余名老弱病残,观看行刑之后,送往钓鱼城。
众军一片欢腾喜气,晋国宝却仍旧如噩梦未散般不安。蒙哥召他觐见。他迟疑着不敢向前——却不得不去。心内隐隐生出些不祥的念头来。
“姚统制,”蒙哥,只斜着眼与姚世安说话:“你献城有功,朕必不亏待你。只是如何拖到这会才想通?朕非嗜杀之人,你早早降了,也可保全满城百姓。”
“臣……臣……”姚世安伏跪于地,不敢抬头:“臣闻大汗得天独祐,早有,有归顺之心。奈何蒲大人,呃,蒲择之,不识时务……”
“派你去钓鱼城说降王坚,如何?”
姚世安闻得此言,软了半截。回过神来,把头在地上磕得崩崩响:“大汗饶恕!那王坚最无情面,落在他手里,非将臣千刀万剐不可……求大汗放臣一马!臣家中尚有老母妻儿,幺儿未满周岁……大汗饶了臣罢!”
蒙哥瞧着他这模样,愈发轻蔑:“如此无用,朕要你来做甚么?”
姚世安惊恐之际,忽然瞥见晋国宝站在一旁。晋国宝眼见他望过来,突然懂了什么。年老的降将握着拳头,几乎以懵懂的状态看着这位前战友如何举荐自己。他过了一二刻才反应过来,跪地大哭。
蒙哥几乎有些厌烦,挥了挥手。立刻有军士上前将两人扶起,挟下城去。
晋国宝忘了自己是如何被拖下城楼,又是如何登上船只,前往钓鱼城;他忽的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跪地请降时的情形。那时候他不似如今这般老迈,亦不似如今这般丧廉耻;他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中年人。或许是报应,他的孩子也没活过三十岁。却不似王坚的孩子战死于沙场,而是软弱又幸福地在自家床上病逝。
至少能保全伯希。
出乎意料,王坚没有杀他。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许多年过去,当年神采飞扬的将军如今已是两鬓苍苍,然气势却仍旧如故,不减分毫:“我不杀你。”
那深潭般幽寂的眼神始终不曾在他面上扫过:“滚罢,莫脏了我这块地。”
“师公!”忆淮急了:“您难道忘了他设计谋害大师伯的事!就这么罢了不成?”
晋国宝笑了起来。他竟忘了王坚是个最守规矩的人;是个宁可去死也绝不变通的顽固分子。
“你敢笑?”梁忆淮勃然大怒:“将这狗贼拿下!”
“住手!”王坚握紧了剑柄,白胡须微微颤抖:“放他走。”
晋国宝安然无恙的出了城。江上已有船只接他回程。行至一半时,一艘小小木筏逆流而上,不紧不慢跟了上来。他忽然有些恐慌。
“甩开他们。”
“不许靠近!”
大船听令,加速往前。那小筏却越跟越近。仿佛听不见喊话一般,直贴到船尾上来。
“杀了他们!”晋国宝极大的害怕起来。云顶城内众多可怖的死相浮上心头,教他不得不恐惧;但用于出使的船上并未备下弓箭。那掌舵的船夫躬身跳上大船,赤手空拳直逼过来。满面皱纹的老头儿惊恐地发出嚎叫。姚世安已然叫不出声,软在甲板上。
“老狗,你也会怕。”
蒙哥没想过这所谓的使者能不能活着出城,更懒得派重兵保护。船上俱是晋国宝自己的随从。这些人挑起刀剑,逼近那船夫。
刘整已掐住晋国宝脖子,往船下拖去。侍从们既不敢上前,又不能退后,只得紧紧逼围住,不容他下船。
“武仲兄,磨蹭甚么?快将他拖下来。”
小船上那划桨的直起身来,掀开斗笠,赫然便是当日以一敌九的鲜卑青年。此人一手叉腰,一手扶剑,并不见他摇桨,而足下小舟竟能逆水而行,紧紧贴在大船之后。若非有极深厚内力,极难做到——船上众人俱是一惊;又见这人腰间宝剑已拔出一寸,寒芒四射,似待饮血。蒙营之中,口口相传,能从万军之中劫走君王爱姬的鲜卑人,项上俊俏好头颅,几乎与金刀驸马等价;没甚么基底的侍从们,怎敢轻易惹他?眼看主人被挟走,全然不敢追上去。竟由着那木筏顺流而下,飞也似去了。
小筏之上,慕容复瞥了一眼被刘整绑了手脚的晋国宝,若有所思。说起来,他并不厌恶这老头儿。正相反,他很欣赏识时务的人。做臣子的,能克服所谓的忠孝仁义的束缚,转而追随更为强大的君王,本就是一种智慧。
驶出二三里地,刘整往水底捅了一捅:“阿贵,上来罢!行得远了,他们追不上的。”
筏底钻出一赤膊汉子,一翻身越上小船。刘整拍一拍他淌着水珠的胸膛,交过舵把,笑道:“可亏了阿贵,不然哪有这样容易。废物们混不长眼,一个个把狗眼瞪得溜圆,真个笑煞人也。”
慕容复想到方才那幕,亦觉好笑。真要他这般御舟而行,怕还差些功力。却不知郭靖有没有这样本领。晋国宝忽的咳嗽起来,似被什么呛到一般。伴着咳喘,混着血的唾液溢了出来。
“不好,这老狗要自尽!”刘整忙冲上前去,紧紧掐住俘虏脖子,迫他开口。晋国宝两眼微微上翻,张口喘起气来,嘴角流出一大股浓稠鲜血,舌根已咬断一小半。刘整慌忙松手去堵那伤口,却怎的也封不住。
“我好歹还有伯希。”老头儿虚弱地笑起来,皱纹里满是嘲讽,含含混混吐字不清:“我的孩子一生富足,没受过苦痛……我的侄儿是御前侍卫,一世无忧……王坚拿甚么和我比?赵官家……”声音逐渐低下去了。
“你妈的,你敢死?”刘整火上心头,拽住晋国宝衣领,冲张贵怒吼道:“快些划!”
慕容复抱着手臂,观摩着这两人扭做一团的滑稽场面。老头儿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越来越短。若封住穴道,这老头能活到回城;但他不愿动手。
“省些力气罢。师父见着他,也不过是一刀杀了。”
刘整仍不死心,将手指死死抵在晋国宝舌根处。但老头已慢慢咽了气。
“真他妈晦气。”刘整骂了一声,掏出手来,在江水中洗净:“便宜了这老贼。”王坚不愿公报私仇,他原本想以私人身份,将这老狗捉个活的,献给王坚处置。不想被他自尽了去,倒没法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了。
晋国宝似是欢笑般咧着嘴,舌尖从嘴角滑出,垂着涎液,煞是恶心。慕容复静静地凝视着尸体脸上的表情。随后,欲甩脱什么一般,将目光挪向江面。
“武仲兄,若非是你的主意,我却怠懒走这一趟。叫师父知道,又有得受了。”
“得了,得了,哥哥看得起你,偷着乐便是。梁小子倒想来,我还嫌他拖后腿。再说了,你这风头出得精彩,往后蒙哥要你的头,赏金还得往上加嘞。”
张贵摇着桨听着二人闲话,模样儿木木的,突然插嘴道:“将军,这算不算私斩来使啊。”
“胡说八道,”刘整嗔怪地瞥他一眼:“从他们自己船上捉的,算什么来使。”他想起什么似的,换了女真话,对着慕容复皱了皱眉,道:“这老猪狗带来两百宋人,被我扣在水牢里,叫人看起来了。蒙哥最喜欢玩这套,这群人见过屠城,都是吓破了胆的,绝不能放出去乱了人心。照我说,为大局计,该尽快处理掉。但都统未必肯的。”
慕容复思忖片刻,道:“不是未必,他一定不肯。这事有谁知道?”
“若没人知道,我也就不问你了。老狗来时走的水路,当值的都瞧见了。我的贤弟,这伙人都是半死不疯的,真个放了,我打包票,明早起来城上就满城大乱。你今晚只管在屋里睡罢,没到半夜就被抬到蒙哥帐篷里去了。”
然而慕容复笑道:“那不正合了武仲兄的意么。“说着压低了声音,仿佛单单用女真话还不够保险似的:“你不是正好和蒙古人做马匹生意。”
刘整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莫气。”慕容复好笑地瞥一眼他这又怕又恼的模样:“我可不曾打探过你的事。当初蒙军闹马瘟,随意查了查而已。你的人手脚不利索,这不能怪我罢?”
“你就说要什么吧,还这么啰嗦!”刘整第一次觉着这人这么欠揍,烦躁的搓了搓额头,挥挥手:“要几匹?我可警告你了,这事捅出去,咱俩谁也别想落个好。都统的性子你知道的。”
“三万支箭,八百张弓。成马不要,配了种,待明年生了马驹,送我五十匹。”
刘整只觉心窝子被他挖去了一块。
“你杀了我罢。这都是自己掏钱的买卖,我回家怎么交差?”人到中年,什么都看的淡了,然而钱是没法看淡的,老婆的毒打也是没法看淡的:“好贤弟,你还当我是兄弟,就杀了我罢,就着这水里扔了,还省些棺材费。”
慕容复见他的确为难,笑了:“真出不起?那,两万支箭。”
“五百张弓。”刘整终于松开了脑袋:“紧赶夜赶,到现在还没打齐一千张。好歹做了一场,你让哥哥剩点零头。”
“行。”慕容复点头:“你水军也缺不得这些。我这几日正要差人去重庆府,调些药品。索性将那两百人捎上。我仿了师父的笔迹写封信到衙门里,只说是要犯,吩咐打在死囚牢,待战事过了再处置便是。”王坚甚看重这个爱徒,印信都保管在他手中,做这事倒是易如反掌了。
“这么多人,守城的盘问起来,怎好答话?得再写个手令。”
“不妨。你回去将弓箭点齐,我撤开守卫,趁夜走。”
刘整困惑:“是运去青居城?上次议事,你不是劝都统将兵力凝在一处,反对增援青居城的么。如今又改主意了。”
慕容复捋一捋鬓发,烦恼道:“我还是这话。便是将这里搬空了全送去,也是守不住的。姓郭的偏偏又蠢又硬,上赶着送死。”
“这你就不明白了。”刘整敲一敲船沿,像花子乞食时用筷子敲碗:“咱们俩都不是宋人,这话我就直说。咱俩做甚么要和蒙古人作对?因为有粮饷。打胜了,还可升官。王都统有恩于我,贤弟你又与郭巨侠结拜,说到底,咱们一来为利,二来为义。然而宋人护宋国,那是人家自小生在这里,占了他们的国土,杀他们的同胞,这梁子可就结得大了。”金国败亡时他尚且年少,且已降宋,不曾亲眼见过蒙宋联军屠杀金人的惨状。然而听闻哀宗投水自尽的消息时,却依然悲戚不能自拔。慕容复见他眼中有泪,移开目光。
刘整调整了情绪,故作豁达地笑了两声:“瞧,你我尚且为故国伤怀。那郭巨侠拼死也要前去守城,又有甚么奇怪?”
慕容复也随着他笑起来,笑声之中,满是苦味。他根本不曾见过故国风光,不知该伤甚么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