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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少年梁公子之烦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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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平安无事。没有蒙古人叩关攻城,也没有流民蜂拥而至。慕容复喝得醉了,睡到午时才醒。朦朦胧胧间想起昨夜之事,气得头疼,再也睡不着了,蹬开被子,坐起身来。
刘整推门而入,见他脸色阴郁,不由笑道:“我的好贤弟,你去蒙营究竟为的什么勾当?你从实招来,我饶你性命。”
慕容复挽着头发,沉声道:“什么?”
“你休瞒我!”刘整只当他不好意思,故意装出这等模样:“平日里装正经,说什么国事在前,家事在后,无心儿女私情。既然不好女色,昨夜醉了,为什么偏往柳姑娘身上倒?”说着自顾自斟了杯茶,翘着脚儿,两只手指捏着茶杯品了一口,坏笑道:“你别臊!你只管‘帽儿光光,做个新郎‘。怎的,没媒人说合,自己不敢去说?哼,少不得做哥哥的替你操心,叫你嫂子做一回好事了。阿也,还要受你这臭脸色,真教人恶心。”
慕容复洗着脸,有一句没一句听着这些话,没有反驳。他倒不晓得昨晚还有倒在娜仁托雅怀里这回事,但好歹对方是个女人,听起来并不难以接受。他甚至觉得自己早该成家立业,不然也不会被郭靖误会,毕竟听梁忆淮说,这老小子就喜欢玩些打着兄弟旗号断袖分桃的把戏,偏还每次都被人家耍得团团转,这把年纪还在打光棍。
但若应下这桩婚事,似乎也不是上策。他静默地想着自己能从中得到的好处与坏处。能得到一个聪明的妻子,一个能帮得上忙的贤内助;但可能得罪梁忆淮。不值当。
很快,他刻意地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军务繁忙,忘记一点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足为奇。小范围内的流言,也没有人出面制止;似乎与流言相关的双方都还在观望之中,并不着急快刀斩乱麻。
但与流言无关的双方却不合时宜地焦急起来。郭靖的焦急与质疑是很难看出来的,他习惯于自己消化,在别人还没发现之前就已经平息下去。但梁忆淮不是这样的人。自然,他的对手也更为狡诈。娜仁托雅是个懂得权力作用的女人,要拿捏他这样的小男孩,简直易如反掌。如果她想,她能哄得任何人为她去死;但柳絮儿并不狠毒。她只是在捉摸着慕容复的态度,与此同时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一点笑容,稍带留恋的回眸,仿佛因为畏惧而保持的距离,令年轻的男孩心里仿佛有只猫儿在抓。他听着谣言,分析着这个漂亮姑娘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每一句模糊话语可能具有的内涵,拿自己和那位所谓的表哥做起对比。诚然,这是没法比较的,对方正处于一个男人最巅峰的年纪,成熟而富有魄力;而他晚生了十余年,无论哪个方面都过于稚嫩。但他还是努力的寻找着自己的一点点优势,期望能够捉摸住那几乎不可见的一丝希望。
“我还会长大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会比神仙公子还高,还强。哼。那时候他已经老了。”
他念着的娜仁托雅,宋国的柳絮儿,鹰爪下伤了皮毛的白鹿,如今又抱上琵琶了。杨氏出身高门大户,略通些乐理。张珏军务繁忙,常常无暇陪伴妻子,但得空时也会陪这小自己十余岁的小女人上街逛一逛,买些活泼玩意儿。这青面琵琶被张将军搬回来,已是去年的事,因夫人手生,担下个音色不佳的名声,孤寂寂在箱内待了半载,直至今日才被洗净冤屈。
张将军领兵夺回青居城,并就地镇守,于国于民是大喜,于杨氏而言却是忧心事儿。钓鱼城守备更充足些,且万事有王坚出头,天塌下来,不必叫她夫君去顶;而青居城内外诸事难测,一旦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自然,她也有许多别的烦愁。然而一切随着柳絮儿的到来烟消云散。这位柔柔弱弱的美貌女子,仿佛天上掉下来的一朵解语花,令人见之忘忧。非独杨氏一人恋着她;自她住进来后,张府外似乎多了好些眼睛。所幸张珏治家有方,下人们将门户看得紧,不然难保安宁。
解语花的琵琶声能驱散别人的心事,驱不散自家的心事。杨氏觉着她似乎一天天的往下沉去了。她依旧伴着自己,做女红,打秋千,唱小曲,但眼神中似乎含着什么,沉甸甸的。
“王将军府里有个女娃娃,姐姐借过来抱几天,或许招些孩子气。”某次杨氏抱怨自己不争气,没能生个一儿半女时,柳絮儿开口道:“小孩儿总喜欢聚堆的。”
杨氏回想片刻,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孩子,由嬷嬷抱着,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有些可怜。隔日便向常忠打听。
自上元节后,常忠往张府跑得极勤。油盐米面蔬果,一样样背过来。他往日便与张珏交好,每次来了,杨氏便也不避讳,往往请入府内喝茶吃点心。问起那娃娃时,这黑汉子本就不大的眼睛眯起来:“嫂子不晓得?那是小都统的小女子。‘荷花端正结好莲’,和她爹一血儿的伶俐标致。见了熟人惯会咯咯笑的,真叫人爱煞了。”
一边说着话,眼睛却乘着笑意往杨氏身后瞟。柳絮儿只当看不见,低头绞帕子。待这黑汉子吃了茶走去,便自告奋勇,往王坚府上去。杨氏觉着困倦,怠懒走动,又恐她被浮浪子弟们纠缠,遣了个妈妈跟着。
于是慕容复的《六韬》被遮了些许光亮。顺着阴影往上,一张芙蓉秀脸映入眼中。柳絮儿穿得素净,比之在蒙营穿金戴银时淡雅许多,却丝毫不减倾城之色,反更清澈动人了些。尚未称呼,已深深一礼施下。慕容复忙起身去扶。
她带过来一双长靴,与他腿上那双一模一样。凤凰交颈云纹缎面白底靴。救她时这双靴被淤泥灌满,擦洗后仍带着淡淡泥印。
“借孩子?”说起这些,慕容复才意识到自回城后都不曾去探望过那小女娃。若放在杨氏身边,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欧阳锋怕未必肯放手,到时候问起来,搅得鸡犬不宁。
说话间婆子已将娃娃抱来。那孩子见了慕容复,小脸儿绽开来,低着头缩进婆子怀里。眼睛却止不住的往这边瞧。
平日抱她那老嬷嬷笑道:“公子爷好久不来看我们妞儿,都生疏了。如今学说话嘞,高兴了能说好些。”便撺掇着孩子叫爹。那孩子小泥鳅样扭来扭去,不肯张嘴。及至被慕容复抱在怀里,才羞怯怯半伏在他肩上,眨着一双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睫毛如小帘儿般浓密,卷翘可爱。
眼见孩子被抱走时缩成一团,俩婆子俱乐歪了嘴。那孩子平日爱拽欧阳锋的胡子,如今见慕容复没有胡须,便抓了他鬓边的头发。那婆子见她慢慢递到嘴里,忙抱了下来:“妞儿,这可吃不得。”不想孩子大哭起来,泪珠儿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婆子们忙哄着出去摘花儿去了。
且说刘整与梁忆淮,这几日勾在一处,十分要好。刘整招的那批民兵,个个善水,比水军们强上许多。其中一对张姓兄弟最厉害,下水能潜,上岸能战,那日凿破纽璘船底,便是他二人的功劳。忆淮想讨了这两人去水军中教习,便常缠着刘整,哥哥长哥哥短,嘴上比糊了蜜油还甜,哄得人团团转。
这日两人出了营,往王坚府上去。路过东厢房外,进门打个招呼。慕容复正与柳絮儿说话,听得呼唤,一齐转过头来。二人皆着淡色衣衫,慕容复顶束银冠,柳絮儿鬓边簪一枝玉兰,俱都风流俊俏,站在一处,浑似一副才子佳人图。
刘整见了,暗自赞叹。忆淮只觉心头怒火中烧,他年纪尚小,不懂掩饰,眼中便流露出些愤恨来。柳絮儿见了他这蠢态,心生不喜,辞了慕容复便往回。忆淮望得她出了门,偏又还有些不舍,咬了咬后槽牙。
“她是十殿阎王的亲生女,勾一勾要你的皮。”刘整笑骂道:“可也出息些罢!凑个什么热闹?还能分你小子一杯羹么?”
慕容复见他说得离谱,岔开道:“师父谴人往重庆府打听,有回音了不曾?已有好些时日了。”
“只说往上报了,援兵么,还远着。”刘整翻一翻桌上的书,将地图摊开:“朝廷哪有心管这里!那边兀良合台已破了老苍关,朝中里里外外慌做一团。真要等他们分兵来救,一百座城池也丢尽了。自作打算罢。”
“前番有人来报,蒙哥退至白帝城内,聚集了四五万残兵,并纽璘的两万水军及城内原驻军,约摸九万人马,团团围在云顶城外。”慕容复将书摞起,把图铺平,指在云顶城上:“蒲将军那边仍无音讯。云顶、青居、钓鱼城三处相辅相成,蒙哥屯兵一处,是想由远及近,各个击破。”
“若能引一军自其后击之,或许可解此围。”刘整沉吟道:“只是两边消息不通,贸然发兵不妥当。青居城守备也太薄弱些,需得分些人马去才好。”
慕容复神色复杂,一言不发。
刘整见梁忆淮仍然面色不佳,也不想说话似的。他对这小子心事早摸得通透,不欲他二人难堪,便打起圆场:“淮哥儿,你师公今日在家用饭,在军中用饭?我叫人送了块好羊肉,若在家用饭,那肉须早早炖了。他老人家爱吃烂的,你去厨房吩咐,早些下锅。”
忆淮“嗯”了一声,往外走了。正巧郭靖进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郭巨侠,”郭靖进得门来,便受了刘整一礼:“几日不见,愈发气宇轩昂了。”二人自前几日于议事厅互通姓名后,还不曾详谈过。郭靖见这人热情,便也回过一礼,道了个好。慕容复只望着图卷,对背后两人并不理睬。郭靖正要上前,他却一甩袖,往院中去了。
“近而立的人了,耍这等小孩子脾气。”刘整见郭靖落个尴尬,只得笑起来,解围道:“不干郭巨侠的事,是淮哥儿惹恼了他。也难怪,‘豪杰虽有量,不过美人关’。我这贤弟样样好,偏就在这情字上别扭,容不得别人多说一句。不让说倒也罢了,自己不娶,也不许别人想想?先下米早吃饭,早些迎娶进门,不少这许多事?他偏又脸皮薄。”
郭靖皱起眉来:“你是说复弟?他要娶谁?”
“郭巨侠从院里过来,不曾见着么?”刘整搓一搓鬓角,又摸摸耳朵:“他那表妹。”他虽不知慕容复为何要说是表妹,但先前的事说出来似乎是不太好听,便跟着改了口。郭靖听了这话,当即愣住。好一会反应过来,拔腿便往外追。
“嗯,嗯?郭巨侠?”
刘整又被撇下,眼见郭靖走得远了,简直不知这几人搞什么名堂。索性回书房看书,等着梁忆淮回来。王坚府上藏书甚多,然梁小官人喜武不喜文,诺大一座书房,留在这里吃灰。这几日打扫干净了供慕容复使用,总算有了几分人气,不似先前死气沉沉。
刘整理一理桌上书籍,多是些《申子》《三略》之类,最底下压一本《论语》。随手一抽,拿出本《韩非子》,边缘卷起,显然是刚读过不久。随手翻开,正见《备内》篇上斗大一个红圈,便顺着读了下去。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
这篇批注甚多,随处可见圈点,密密麻麻,显然读了不止一遍。刘整看了,心内渐渐疑惑起来:“传说始皇帝爱读韩非。我这贤弟怎的也爱读这帝王书?把妻妾、儿女、臣属做牛马驱使,这话听着叫人寒心。”
正思想时,书已被梁忆淮抢了去。这小鬼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将书卷胡乱翻了几页,扔到桌上:“这什么?看得这样入迷。复哥和郭师叔在假山后边吵架,你怎不去劝劝。”
刘整奇道:“郭巨侠还会吵架?”
“嗯,也不算吵吧。不过好像要打起来似的。隔得远了,我没听清。反正还拔剑啦,整得要打架一样。”
“郭巨侠接招了?”
忆淮嚼着从厨房偷的馕,笑嘻嘻道:“他还接招啊?他要是让复哥一剑刺个窟窿,准还高兴呢。傻不拉几的,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废话,我可没听清。”
刘整觉着他有些反常,便捏着他鼻子笑道:“刚才那样不要脸,现在又复哥复哥了?”
“哎你放开!”忆淮吃痛,奋力挣开,烦道:“我高兴了,就是复哥喽。我不高兴,就不叫——年轻人的事,要你管?你管你自己吧,老货。”
刘整被他气笑了:“甚么?”
梁忆淮却咯咯大笑起来,不知想起了甚么事。笑容尚未收住,忽见他朝窗外喊道:“郭师叔!”
却是郭靖折了回来。刘整迎上去,见他脸上微微发红,大抵是刚吵完架怒气未消,便道:“大家和气才好。慕容贤弟有些公子脾性,为人其实很是仗义的,巨侠不要计较。”
郭靖侧着脸,认真听完这番话:“我不生气。”不知怎的,他抿着嘴时脸颊上浮出两个酒窝,配着硬气的面庞,有些奇异的反差,仿佛在笑似的。见梁忆淮歪着头看着自己,脸上更红了些,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说什么。他先前已发觉这小子在假山上偷听,只是不知听去多少,心中有些没底。
忆淮笑眯眯斜着眼睛看他,道:“郭师叔,你为什么关心别人的私事?我记着你可不是神仙公子的亲兄长。便是亲的,人家还有父亲在堂,他的事儿,轮得到你管呀?”
郭靖心神一乱,撇开眼睛不接话。
忆淮见他窘迫,觉着又好笑又好玩。揭穿这秘密太没意思,他坏心眼地想着,拿来要挟郭师叔,那才叫好玩。哈哈,让威风八面的郭巨侠对自己俯首帖耳,看看军中还有谁敢不服。
然而他这计划没得到实现。这晚用过饭,王坚提起支援青居城之事。郭靖领了差事,当夜领了八百军士出城,连夜赶往张珏处。王坚再三嘱咐,万不能与蒙军硬抗,只管彼此照应,缠斗下去,惹得对方不能速胜。
梁小官人百无聊赖看着自己的作弄对象离去,有些不舍,又有些惋惜。然而路过后院时,见慕容复还在挑灯夜读,那坏心眼又长出来了:“嘿嘿,郭师叔跑了,吓吓神仙公子也是好的。”便推门而入,也不打招呼,大大咧咧坐在书桌边的扶椅上,翘起二郎腿来。
慕容复瞥他一眼:“甚么事?还不去睡。”
小官人愈发得意,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哥哥,我听说——”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笑着咳嗽一声,坐直了些:“那个,哥哥,今天你和郭师叔在假山后,说了些什么?”
慕容复将兵书翻过一页。
梁忆淮见他半点不慌,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哼,不记得呀?我可听见啦。”便学着郭靖的语气,压着嗓子道:“复弟,刘将军说你要娶那位柳姑娘,是真的还是假的?”学完后,抓耳挠腮笑出声来。
对方压根不接招,梁忆淮讨了个没趣,有些尴尬。但他向来没脸色,很快又嘿嘿笑道:“他说的你“答应过的事”是什么呀?你答应他什么啦?他抱你,你怎么不躲呀?“
慕容复终于抬头,略带蔑视地挑起眼来。
梁忆淮打了个寒颤,尬笑着退出房门。
妈个巴子,自己是脑袋被夹了,才跑到这里来找死吧……
哼,等郭师叔回城,要加倍欺负回来,才算解气。老话说得对,柿子还是得挑软的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