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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明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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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御前无状,被责罚闭门思过。皇帝亲近武氏二子,常于御园内教习武艺。群臣之中,已有人按捺不住。
阿云肿着眼睛坐在床榻边。如今她真不敢肆意胡来,连哭泣都不敢。但昨夜依旧没忍住,躲在被窝里流了一宿的泪,早上起来,又恐侍女们看见,只得蒙着头叫她们放下洗漱之物,待众人退下后,才自己爬起来,悄悄用凉水洗洗眼睛。可是一时还是没有消肿,只能坐在这里慢慢敷着。
父亲突如其来的勃然大怒,打碎了她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小小自信。朝中没有一个人替她说话,大臣们反举荐了好几个先帝的同宗兄弟入太学读书——为首的举荐之人,竟还是往日最支持她的礼部张尚书。
窗户动了动。她惶恐地缩到床上。一个着靛蓝短袍的英俊男子跳了进来。
“云儿!别怕,是我。”
刘埏拍了拍身上蹭到的灰尘,将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噤声。阿云见他前来,心中生疑。但毕竟是两个月来第一个偷偷来瞧她的人,她很给面子地没有开门送客。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刘埏坏笑一声,低低道:“我不救你,还有谁来救你?”叹息一声,又细说了自己如何联合众人,又如何托门路到江万载那里,求他去陛下面前进言之事:“你放心,江丞相三朝元老,他一出马,陛下准会消气。”
阿云心内种种委屈,终于爆发出来,几乎要嚎啕大哭。她知道刘埏另有目的,也知道父亲并不会真的废掉自己;可是这一刻她却更愿意相信面前这个青年。或许人对最亲近的人总会有最苛刻的要求,而对于陌生人甚至是对手的一点儿善意却很容易就相信。不论怎样,她扑到青年怀中,将这些天憋住的眼泪全流干净了。
她尚且年少,还没有掌握眼泪的正确用法。眼泪不是宣泄情绪的东西,至少不只是。漂亮女人的眼泪尤其有用,在错误的人面前浪费,是一种愚蠢。她成功灌溉出了对手的野心,毕竟,这样软弱的姿态,让人觉得,未来的女帝未免也太容易掌控了些。
自梁忆淮请命奔赴边关后,慕容复便恢复了“谛听”。这是他登基以来,效仿上古记载建立的一种制度。每逢月尾,天子亲临万言堂,与百姓促膝而谈,令平民得以越级进言。其实他也不是真想听下面的话,之所以不辞辛劳地做这无用功,是为了警示朝臣,莫以为天子闭目塞听,可以糊弄。不过如今他扶病来此,倒不是这个原因;纯粹是太过孤寂,无聊罢了。朝臣们的奏章,兜兜转转都是围绕着皇太女犯上之事,看着令人厌倦。
大燕皇帝心病由来已久,常常夜不能寐,爬起来翻阅奏章。天下并非太平无事。蒙古诸王分裂草原,互相之间不能一统,因此数年之间未能进犯中原;但如若再出一个成吉思汗,如之奈何?且忽必烈虽然受挫,但雄心未灭,若任其发展壮大,迟早还要南下。忽必烈尚且年轻,而自己……
偶尔他举着灯,看着镜中那消瘦的脸颊。不似当年了。
不错,大丈夫四十而立,四十岁并不算甚么吓人的年纪;但不知为何,他总觉着心力交瘁,不能支持。大燕皇帝依稀还能记得,自己前几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那时候所有人夸赞他容颜正盛,仿佛二十许人;上朝时列于百官之首,仿如鹤立鸡群。而如今他眼窝深陷,面色苍白,血气全失。昨夜失眠,于廊外闲步听雨时,竟吓到了守夜的宫娥。
如何熬得过忽必烈?
万言堂关闭数月,如今很是寂静。今日的皇帝陛下白龙鱼服,连侍从都未带,若非腰间令牌,险些还被新来的看门官挡在堂外。无人知晓君王至此,各人各司其职,也没有那套令人厌烦的繁文缛节,倒比宫内自在。
“陛下?”
慕容复出堂闲步片时,忽然听到这一声,还以为被宫内侍卫找到。但一转头,却是张熟悉的脸。见一次就不能忘记的脸——很像郭靖的青年。前两月他缠绵病榻,云儿神神秘秘跑进宫来,说找到一个人,父皇见了,病一定好了大半;随后将这后生领至御前。
他发现自己不大记得这人姓名了;没多余精力来记这些不紧要的东西。但那后生却呆里呆气而又有些畏缩地说,陛下上次不是说,想看看小人刻的皮影么?小人回家后刻了许多样子,等着陛下来瞧。
哦?慕容复觉着好笑,自己竟说过这些?果真病得糊涂,一点也不记得了。想是信口说过这么一句吧。
“陛下随小人去看么?”那青年睁着圆眼睛。
看一看,也不打紧。慕容复心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快疯了,才这般和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穿街过巷,到这破屋子里看人家怎么裁牛皮,剪纸样,镂丝线,画彩衣。云儿从什么地方翻出这么个人来?亏得她,读书却不用心。
那青年絮絮叨叨说着话,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人家说陛下有时和读书人在堂子里说话,小的就天天挑担子去那边卖豆汁。没想着真撞上了。”那青年小心看着皇帝,将自己能想到的和皇家有关的话题全抖搂了出来。他如何挑着担子卖豆汁,公主如何骑着马路过,如何将他带回府中,如何教他宫中礼仪,又如何带着他去见陛下。但陛下没有准许他留在宫中,他只好回到家里,刻了许多小人。公主给了他一些银子后,却忘了派人来拿皮影了。
倒也诚实,慕容复心内暗笑。他觉着愉悦了许多,毕竟很久没听过这么多不设防的话。青年见他高兴,便逐渐放得开了,还问他一个人出来,怕不怕迷路。似乎在他有限的认识里,皇帝出行却没有千军万马开道,是很不正常的。
慕容复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他发现青年手中裁剪的那个小人像是自己。栏杆上还吊着许多各色各样的皮影。有才子佳人,也有文官武将,一个个活灵活现。他在武将堆里寻了一圈,有豹头环眼的,有赤面长髯的,也有眉清目秀的。
“陛下想要什么样的?”那青年从火光掩映中抬起头来。他手中的小人穿上了衮龙袍,带上了冲天冠,又被画上一双无忧履。似乎还不够,无忧履下,又踏上一朵祥云。慕容复看着看着,笑了。羽化登仙么?做了皇帝,还想长生,也真是贪而无厌了。
“给朕唱一出罢。”
“小人……唱得不好。”那后生似乎有些害怕:“小人学艺不到家,平日都是表叔唱的。”
“无妨。”
青年推脱不得,将白布绷上,点起灯盏。唱的是旧戏,《明珠记》。吴王小女紫玉倾心韩重,写信许以婚事。吴王大怒,紫玉郁结而亡。韩重于阊门之外哭坟,被鬼魂引入坟墓,同居三日。临去之时,紫玉赠之以明珠,并托其探望父母。
此戏取材于《搜神记》,最妙之处,在哭坟一折。干宝所写“南山有乌”一段,已然精妙;后世写戏说书之人,尤觉不够,又添上许多。青年卖力唱了一回,口舌焦躁,欲偷偷喝口面汤时,却发现大燕皇帝已支着手臂,酣然入梦了。大抵炉火过于热燥,烤得人昏昏然,皇帝陛下睡得极熟,连手中新裁剪的皮影也掉在了地上,被火烤卷了边。
青年壮着胆子,看着熟睡中的皇帝。脸色苍白,但很好看。可是为什么总是不爱笑?做皇帝也很苦恼么?明明有很多漂亮女人,还天天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啊。他思考很久都没想到答案,只得将火更生旺些,免得冻坏了贵人。
慕容复醒来时,发现房屋内外全是站岗的侍卫。周飞虎亲自带兵把守着大门,车乘已经备好,只等他起驾回宫。江万载亦侯在门外,似有要紧事务禀告。
“蒙古接连吐蕃诸部,起兵十万,进攻大理。唇亡齿寒,陛下早作定夺!”江万载被宣入后,面色凝重,拱手而立。
慕容复艰难直起身来,握住这老臣的手:“爱卿随朕入宫详谈。”便要拉他上车。
江万载却犹豫了一会。
“陛下,有一事臣不得不明言。”三朝元老须发皆白,皱纹里夹着洗不尽的沧桑痕迹,双目却依然炯炯有神,端的是虎老雄心在:“昨夜宫中捉到一个刺客。送至大理寺审问时,此人自称皇太女指使。”
“云儿?不会。”
“臣亦不信。然今晨有人告发,皇太女府中密养死士,私制龙袍。”老丞相低了低头,皱眉道:“臣亲自前往搜查……却……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