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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承平 ...

  •   阿云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是在承平元年年末。那是她受封皇太女后的第一个崭新的年份,皇帝改动年号,大抵有某种寓意,希望她将来能够“承平”。当时的她,以为这个“将来”还在很久以后。

      那时节她在大理寺受了几天关押。谋反是赦不得的大罪,即便是皇太女也得受审。她明白父亲不可能为了自己,将制度全然推翻;于是硬撑着没有招认。最后此事被推到了刘埏身上。

      大燕皇帝有三块心病。一为蒙古,二为荆州,三为赵氏忠臣。他迟迟不愿对荆州采取动作,但时日无多,实在不放心在女儿手中留这样一份危险。他料定吐蕃诸部是受蒙古胁迫而来,不过浑水摸鱼,待捞些好处后,自会萌生退意;因此只派遣陆秀夫领兵前往。而荆州,却不得不亲自前去了。

      皇太女被人从大理寺接出后,浑身伤痕累累,回到宫中。她看见父亲寝宫内仍点着灯。

      大燕皇帝憔悴得仿佛没了活人气息,比大病未愈时更吓人。他的脸孔呈现出暗灰的色彩,两颊凹陷,双眸黯淡无光。他从九天之上跌下,落到连凡人都不如的地步了。他的眼角渍着一大块血痂,是旧时伤口再次迸裂——皇太女扑到他脚下,痛哭失声。

      “爹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紧紧抱着他的腿,将眼泪擦在他的袍角。她知道,父亲一定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她有多么愚蠢,多么幼稚;但依然不舍得责怪。而自己却无病呻吟地怀疑着他,像小孩子一样耍着坏脾气。

      “不要哭。好云儿。”

      皇帝的语调中有掩不住的温柔。或许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而最后一次见面,一定不能恶声恶气、说许多伤人的话。会后悔的。

      他告诉这孩子,如何对不同的朝臣采取不同的手段。狗可以用骨头喂熟;狐狸审时度势;豺狼不可以太过迅速地除掉,当心反扑。甚至,你得忍受着它的存在与潜在的危险。

      不用太担心。朝堂上,杨亮节这种狐狸居多,随大势而转,不会和你为难的。他低声道。爹爹都给你安排好啦。江万载百年之后,陆秀夫可接替为左相;文天祥举荐的几员小将,须得慢慢提拔着,斟酌着用。西面有四川八柱,易守难攻,可以大致放心的。赵氏不可轻动,但不可不防……这次推了刘埏出去,下次又怎么办呀?待斩了刘埏,荆州…皇帝说话的腔调带着孩子气,仿佛还是当年哄着幼女读书的侍郎官。他枯瘦的手掌抚过女儿圆圆的颅顶,柔声道,荆州的事情,爹会给你打理好。

      荆州实在不宜再起战火啊……他闭上双眼。但还能怎样?不打完这一仗,云儿便不能安枕无忧。武仲兄,武仲兄。若当日交出兵权,你我兄弟一场,我难道不会庇护你家两个孩子么。何苦互相折磨至此——

      父亲!皇太女声泪俱下。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后来残存于记忆中的片段十分零碎,她只依稀记得,自己求父亲不要去荆州问罪,留在宫中养病;她说刘垣也未必会起兵一搏;到最后,她说,我记得了,父亲。皇帝替她理着鬓角,擦去泪痕,告诉她,自己已经下旨,令梁将军速归。禁军头领周飞虎,也会帮她主持大局。

      “女儿知道了,”皇太女狠狠擦了眼泪,笑道:“爹,除了小梁子,女儿谁都不全信。”

      “信他九分即可。”大燕皇帝摩挲着女儿的面颊。

      在女帝登基的第六十个年头,文天祥之孙文伯平率军北上,收复了燕云十六州,班师回朝。女帝年近八旬,身体依旧硬朗,为彰显功臣业绩,亲自披挂上马,于五凤楼前校阅得胜之师。回宫之后,尚未更换衣物,忽听得御园之内,有琅琅读书声。不由脚步一转,入内查看。

      “皇祖母!”

      两个小丫头看到她,笑嘻嘻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双腿:“父亲说祖母一个人住好没意思,让我们来陪您几天。”

      女帝笑起来,却见最小的那个男孩儿一面跪拜行礼,一面嘴里呢呢喃喃念着什么。不由挥手道:“睿儿,过来。念什么呢,这么认真?”

      那孩子才三四岁模样,却比两个姐姐稳重得多:“回陛下的话,孙儿在背父亲新教的功课。不多读几遍,晚上就忘记啦。”

      满园的宫女太监俱都乐了。女帝也笑得爽朗。伸手将孩子抱起:“念的什么书?背给朕听听。”

      孩子奶声奶气道:“读了《左传》。”又絮絮叨叨背了起来:“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

      女帝笑着亲了亲孩子的小脸。她即便是年少时,也懒得背这些;如今老了,更记不得这是什么典故。那孩子却认认真真告诉她,这是齐国讨伐楚国时,管仲责问楚人的言辞。

      白发苍苍的皇帝忽然想了起来。六十年前,她在临安摄政时,曾收到荆襄大捷的战报;与捷报一同前来的,是父亲的死讯。禁军总领周飞虎的书信中声称,刘垣兵败自裁,百姓们箪食壶浆犒劳燕军,更有父老拦驾献宝。也不知是甚么宝物,先帝观之,掩面而泣。当夜旧疾再发,竟于行宫溘然长逝。

      南征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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