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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天恩 ...


  •   年尾时,荆州传来刘整病重的消息。次年春,其长子遣使入京报丧。皇帝且喜且哀,百感交集之间,忽然感了风寒。本也不过是小病罢了,但不知为何总不能够安睡,半夜常惊愕而醒,满身是汗,将寝袍染得湿透。请了无数和尚道士除魔驱邪,总不见好。时日一长,渐渐的憔悴了许多。皇太女至孝,每日探病,未曾稍加倦怠。

      “父皇!”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骑装从殿门外跑入,手里提着一只白兔:“瞧瞧儿臣在苑中捉到了什么?哎呀,您怎么又在看这些了!”

      忆淮陪着她跑进来,道:“慢些,小心门槛。”方才捉野兔时,小姑娘拉着他半截假臂,跑得太快,不小心将那铁质的假肢扯了下来。两人笑得滚做一堆。笑着笑着,他却忽然难过起来。

      那时候絮儿也这般待过他。在他初逢大难、意志消沉时,每日陪他解闷,喂他吃药,陪他看戏听曲儿。他知道絮儿是怎样的人,他从来都知道。她为了权势才答应嫁给他,后来又为了权势,毫不留恋地离他去了。

      絮儿竟死了七年了。是自己请命去杀的她啊——怕别人作践了她,怕刀剑害她身首不两全,怕毒药发作太慢,要她疼得太久——她没有挣扎,双眼含泪望着自己,却什么都没有说。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愿再认识其他女子。但阿云……阿云。可爱的、单纯的阿云,不谙世事的云儿,一次又一次地说,喜欢他,最喜欢他。

      他看着小丫头的笑脸,一时间有些失神。难道说,上天折磨过一个人后,居然会给出更大的补偿吗?

      在宫廷内跑跑跳跳,似乎不大合体统。但君王宠爱女儿,看承得如珠似宝,整日里高擎在掌,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是;便也没人敢多说什么。阿云跑到榻前,一把抢过父亲手中卷宗,嘟着嘴道:“刚好些,又找累受。说了等我回来给你读嘛。”

      慕容复笑了笑,道:“没事。”他虽然病了一遭,但好在常年习武,身体还扛得住。只是眼部旧疾发作时,颇有些头晕目眩。今早武氏兄弟入宫献上密药,服用过后已觉得好了许多。

      “哎?这是……”阿云看着桌上的小盒子,好奇道:“好精致!哪里来的?”

      一旁太监笑道:“是镇国公与卫国公于海外求来的仙药。”

      皇太女拿起看了看,又放回去,心内颇为不快。若非在皇帝面前,几乎就要冷脸。郭伯伯战死樊城,追封原也应该,画像供奉于功臣阁更不必说,是应得的;可是这不知什么时候收的徒弟,也能承袭爵位么?又不是骨肉至亲!便是亲儿子,也就长子袭了罢了,怎么还一门封出两个国公来?每日在父亲面前邀宠,真是讨厌。哼,谁知道有没有别的用心。·

      “淮儿,过来。”

      大燕皇帝看着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瞧着卷宗,笑了笑,咳嗽一声,将忆淮招过来。

      仿佛恢复了少年时代的灵气一般,梁小官人一大步跨了过去,随后靠在他家陛下的靴边坐下,仰着头,似要倾听。慕容复见他这活泼模样,仍旧与当年嘉陵江中驾船时一般无二,不由莞尔一笑。

      “淮儿,”大燕皇帝今日心情甚好,扶着梁侍卫双肩,眼睛却看着自家宝贝女儿:“朕在世上,有一样最看重的东西。”

      梁忆淮突然垂了眼,低下头去。他猜到了皇帝要说什么。做太子的,总得选个太子妃;皇太女么,自然也少不得要个驸马都尉。这些天内侍省搜罗了许多家世清白的青年才俊,画像呈贡君前,但皇帝总不入眼,一个也没有接见。却……试探过自己一两回。

      若是从前,他真觉着有些别扭。但如今……梁公子白皙面容上浮起一层红晕。分别数年后,他似乎没有办法再将眼前这位娇俏少女当作是当年漠南草原上那满头生疮的小可怜了。

      “父皇。”阿云突然笑着抢白道:“前些日子父皇不是在筹划儿臣的婚事么?”她骄纵惯了,当着许多人说这些话也半点不扭捏:“儿臣自己已选好了驸马,只等父皇首肯呢。”

      皇帝陛下只道她要自己说出来,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孩子,真是。

      “那儿臣说出姓名,父皇不许不同意嗷。”她笑得娇美,撒娇一般将额头抵在皇帝肩头:“做皇帝一言九鼎,您可是说过的。”

      慕容复笑着点了头。

      “儿臣选的是……定北侯家的二公子。”

      梁忆淮猛地抬起头来,满脸的不可思议。慕容复亦皱了眉头:“谁?”

      “刘埏啊。”皇太女毫不在乎地玩着发辫:“儿臣喜欢他。”

      大燕皇帝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斜着眼睛,看向自家女儿:“朕不答应呢?”

      “为什么?您说了不会反悔……”皇太女睁着大眼睛,明知故问道。她小心翼翼而又气焰嚣张地试探着父亲的底线。

      刘整当年上书,求得侯位并襄樊之地。如今虽已离世,其长子尚在,且兵权尤未上交。次子刘埏在朝为官,蒙圣上恩准,能时常与兄长通信。

      慕容复只觉身心俱疲,扶了扶额,简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其中利害。他其实早发现了女儿在自己背后搞些小把戏,但总是不愿多想。她拉着手求他,说想在宫外建造府第,他答应了;她笑眯眯跑入宫来,说想在枢密院跟着各位大人学些治国之道,他亦没说二话;她悄悄与禁军统领们来往,他佯装不知;可是如今,她竟胆大妄为到要用婚事去笼络刘氏兄弟的地步!

      太自作聪明。太自以为是。婚姻,对于男人抑或女人,是不一样的把柄……绝无可能单凭一纸婚约,就能令荆州数万人马俯首称臣的。这孩子,分明要把自己放在火上烤。

      梁忆淮站起身来,道了句告退。

      慕容复没有挽留,此刻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放在其他任何地方;他只竭尽全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去想如何收拾这场闹剧。不能发火;不能发火。但不给一点教训,她会以为朝堂真是那么容易行走的地方,单凭一点小聪明就可以进退自如。她不知道,所有对她俯首帖耳的臣子,都是看在她父亲的份上;她更不晓得,一旦失去了这份保障,那些人会如何迅速地翻脸不认人。她已经十六岁,不能把儿时的聪明继续当作一种聪明。幼儿的骗人伎俩,成年人使出来是毫无用处的。成人没有那种使人放下戒备的稚嫩眼神。他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就这一次吧,郭兄。就这一次。

      “过来,”大燕皇帝的语气温柔却又阴沉,仿佛狸猫舔舐着新生的幼崽,又仿佛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到这儿来。”

      皇太女眼中露出了一点害怕的神色。她一直是有些害怕的,但此刻才终于暴露出来。她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但却无法抗拒地走上前去,站在皇帝跟前。

      皇帝摘下扳指,然后干净利落地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再提此事,朕随时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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