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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帝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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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站在城头。正是傍晚,天边晚霞艳美,汉江水波荡漾。对岸惨叫声与哭泣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有浓浓的血腥味。俘虏太多,刽子手不够,刘整杀了三四天,才算了结此事。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被斩的,全是蒙军。
竟胜了这一仗。刘整初次派人前来威胁时,慕容复尚在犹疑之中。他只有阿云这一个女儿。然而当夜便收到一只小信鸽,是他在京城时买给阿云的玩具。
阿云每隔一天给他传几个字,蘸着血写在布条上。他提醒这孩子,不要咬破手指,很容易被人发现。但很快鸽子就不再来了。而后便传来了蒙军兵变的消息。刘整竟撕毁诏书,诱杀阿术,自领大军虎踞樊城以北五座城池。蒙军之中有不服者乘乱造反,被刘整父子镇压。父子三人为绝后患,索性将俘虏杀尽,以示威于后人。一时斩首如麻。汉江水被血染透,腥臭恶不可闻。
宋军趁乱杀至蒙军大帐时,没有找到阿云。尸首之中没有可怜的阿云,城外流民之中也没有可怜的阿云。刘整军死守不出,得胜的大宋右丞率着人马在郊外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有找到。
“相爷,回去吧,这里风大。”郑诚儒拿了件披风给他裹上。
慕容复摇了摇头。他拿着今早忆淮传回的书信,得知川蜀已定,忽必烈业已退兵;文天祥沿途高举义旗,召集数万民兵入蜀支援,追敌寇三十余里,一举夺回白帝城。
如今之计,该早入蜀地才是。忆淮说,小皇帝不惯路途颠簸,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他调了钱明来襄阳镇守,换自己入川。但……
罢了。
“那是什么?”郑诚儒突然问道。
一匹马,浑身通红,颠簸着向吊桥跑来。郑诚儒还在辩认,就看见他家右相大人变了脸色。他是个最会察言观色的人,忙冲军士叫道:“开城门,开城门!”
小红马见了故人,嘶鸣着奔跑过来,拱入对方怀中。慕容复小跑着下了城楼,抱住它,焦急问了许多。兵士们见右相大人和一匹马说话,均觉得不可思议。但那牲畜仿佛能听懂似的,流了许多眼泪。
而后右相大人便也流泪了。
慕容复正式登基是在景炎三年,却并非谋朝篡位。那时节小皇帝病得很重,已经没有办法从蜀地返回京城。在夏天快过完时,他将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听着他一缩一缩地吸着气,仿佛连呼吸都是很难很难的事情。
“亚父呀。”
“臣在。”
那孩子每每从昏迷中醒来,便要发生一次这样的对话。待他再次昏睡过去后,慕容复便将脸贴在孩子凉丝丝的额头上,竭力将那可怜的小脸蛋捂热些。
他不愿让这孩子离世——这仿佛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在他身边,还有些热气儿的孩子。纵使这孩子每次艰难地醒来,都要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朕不在后,天下可归亚父掌管。
“朕已经告诉过、告诉过文爱卿,陆爱卿、还有……还有江老爷爷啦……他们是朕的忠臣,他们听朕的话……”
“臣知道了,臣知道……”慕容复落下泪来,沾湿了两人面颊相贴处。
“亚父,朕想见文爱卿他们……”小皇帝咳嗽道。
小皇帝在世的最后一天,喝了一点莲子羹,并将端药的侍女认成了杨淑妃,极为高兴。文天祥,陆秀夫、杨亮节等大臣皆跪于榻前,聆听幼帝教诲。
“卿等要、要保重身体,还要多打胜仗……不许鞑子再上这儿来……”
是夜幼帝驾崩,时年九岁,庙号端宗,谥号裕文昭武愍孝皇帝。因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相争,没讨到甚么便宜,来宋国索取先前许诺过的土地钱财,而右相拒不兑现,导致战事又起,固幼帝灵柩在蜀地停放了两月有余。待阿里不哥将矛头对准荆襄时,蜀地才稍稍安定,慕容复等人方扶棺回归临安。
国丧之后,依帝遗嘱,群臣上书三次,请求晋王登基。晋王不允。
“哥哥,事不过三,”已是秋末,夜凉如水,忆淮行至凉亭,见慕容复披发着一头长发,坐在台阶上,便上前挨着他坐下,劝道:“不可寒了众人的心哪。”
慕容复抱着膝盖,拿着一根枯死的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哟,小船儿。”忆淮想逗他高兴,便强笑道:“等哥哥做了皇帝,咱们造一百只,在西湖上威风威风,如何?”忽然发觉他穿得极为单薄,寝袍下竟是一双赤足,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看着就冷:“哥哥!丫头们怎么伺候的,都是死人吗?这着凉了还了得?”已是有些恼怒了,骂骂咧咧朝卧房跑去。
慕容复依然无动于衷,只一笔笔描他的画。
“画得不错。”头顶一道笑声传来:“公子有这样的本事,何不早些做个画师?也免得造下许多冤孽,这时候再来惺惺作态。”
慕容复抬起头来。是个道士,他见过两次的熟人。李道人见他抬头,笑眯眯道:“贫道远道而来,口舌有些焦燥。能否讨公子一杯清茶解渴?”
很久没有人唤他公子。所有人唤他侍郎官,尚书大人,右丞相,晋王——很快还有陛下。
凉亭内备有茶水,只是晚间无人更换,有些凉了。那道人倒不嫌弃,反笑道:“到底是王侯之家,贫道从未喝过这样的香茶哩。怪道人间富贵能移人本性了。”
“道长来此何为?”
那道士开门见山道:“劝晋王登基。”
慕容复听到这话,望向远处,不再说话了。
那道人笑起来,道:“九年前,贫道于王坚王将军府上,曾相过公子面貌。当日便知公子有龙凤之相,只是不知公子亦有龙凤之志。公子可知,何为帝王?”
慕容复摇了摇头。他从前觉着自己晓得一些,但如今才知,不是那么回事。
那道人拈着胡须,略带嘲讽般笑了笑。
“连何为帝王都不知晓,如何敢争帝王之位?公子以为帝王之事,不过一家一姓之功名,传子传孙之基业么?其实不然。为帝王者,乃是天下共主,如古之周公、伊尹,何尝冠冕加身,然有功于社稷,天下人皆交口称颂,以为至圣;而现世赵昀赵禥等辈,以为江山乃其一家之富贵,为一己之私,懒顾万民于水火;蒙头享乐,全不顾铁骑已至楼头。这样的人,也配称王称帝么?不过阴沟之中一条蛆虫而已!至于那等追名逐利、结党营私的所谓士大夫,“那道人轻蔑地往这边瞄了一眼,将茶水泼在地上,道:“自然是嗡嗡作响,争食粪便的苍蝇蚊子之流。”
慕容复红了脸,望向别处。半晌,低声道:“既然如此,道长何必劝我登基?”
“我倒想问问公子,先前如此热衷此道,如今为何又不肯登基?”那道士一甩拂尘。
慕容复一愣,顿在那里。半晌,低下头去。
“难当此任。”
“怎么说?”
“道长难道不觉得,”慕容复抬起眼来:“在下正是道长口中,那追名逐利之流么?”
“哈哈哈哈,”那道士抚掌大笑:“从前如此,往后未必如此嘛。苍蝇蚊子,难道自知是苍蝇蚊子么?它们倒以为自己是金龙玉凤,人上之人哩。再者,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昔日太甲不明,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改过乃反。似太甲这等昏君尚能改过而明德,公子难道不如他?只怕未必吧。我观公子敏而好学,亦有些良善之心,只要意守心神,时时自检,步步思量,未必不能造福于社稷黎民啊。”
“何况,方今天下,还有谁能挑此大任?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子爷,权且一试罢。这做皇帝么,不称孤,便称寡,总归有些难捱。只是公子自己选的,那总也得捱过去,是不是?”
慕容复默然不语。待想到什么,欲要再问时,已寻不到那道人踪迹。
“哥哥。”忆淮领着一对侍女,一个提着鞋,一个搭着狐裘,赶到凉亭。见他四下找寻着,不由抱怨道:“哥哥,又玩什么呀。穿上衣服吧,别冻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