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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暗涌Ⅲ ...


  •   皇帝陛下病了许多日子。弹劾的奏折越来越多,贾丞相终于开始慌乱起来。十条罪状之中,私通蒙古,背主求和一条,是最难洗刷干净的。理宗朝时贾似道因击退忽必烈而风头无两,朝野上下誉为周公;而这一条他赖以立身扬名的功绩,竟然是通过私下议和,暗中赔款而与蒙军达成的协议,此事抖露开来之后,朝野议论纷纷。

      官家被吵得头疼,决意借养病去西湖住些日子。淑妃娘娘伴驾随行,俞修容临行前被把出喜脉,只得留在宫中养胎。后宫中夭折了好几个小皇子后,终于又有喜讯,皇帝到底有些欢喜,吩咐太医院好生看待,不得稍有差池。

      尚书府上,慕容复看过淑妃娘娘所送密信后,将字条捏为齑粉。他这表妹倒很会挑事,明明想要借刀杀人,偏要绕着圈子,先将俞修容父亲摆上一道,扣一个贾党的帽子。

      “哥哥打算怎样。”忆淮看他一脸轻蔑,想必不会遵令而行。然而为一个修容,得罪杨淑妃,似乎没有必要。

      “传信给夏太医,将脉象改凶险些。”

      “哥哥要保俞修容?”

      “杨妃并未教我动俞修容。”慕容复将手中残余粉末拍去,笑道:“她不直说,我如何明了?父亲之罪父亲承担,女儿既已入后宫,我等前朝大臣怎能轻易插手。飞鸟尽,良弓藏,不给她留个对头解解闷,她这手就要伸到朝堂来了。”

      梁公子也笑起来:“还是哥哥有计较。“随后又忧愁起来,道:”可是淑妃不是有意要让咱们的云儿入宫,陪伴大皇子读书么?若惹怒了她——“

      慕容复冷冷笑道:“云儿入不入宫,甚么时候入宫,得看我的意思。”提及此事,便有些气恼:“这孩子忒不长进。”已经快九岁了,还是一副娃娃情态,每日跟在郭靖背后,叽叽喳喳,学些不要紧的枪棒拳脚。可惜自己这几年被贾二姐耽误,又无子嗣,只得指望这小萝卜头。

      “哥哥,忆淮愚见,哥哥听得便听,若听不得,也请不要计较。”梁小官人紧皱双眉,目光炯炯,跪地道:“如今反贾之潮犹如洪水,涛涛不可绝。哥哥于两党之间周旋,实非安身立命之法。若诚心与定国侯结盟,就该早与贾府断了往来才是!”

      下月初三,便是婚期。贾二姐拧着拖了这几年,终于拗不过她叔父,还是哭哭啼啼接受了安排。尚书府阖府上下早已悄悄预备起来,只瞒着郭靖一人。若毁了婚约,倒可免一顿吵闹——慕容复转了转扳指,思量一番,抬手示意忆淮站起来。

      “不可毁约。陛下尚且摇摆不定,贾似道未必没有翻身之时。”

      贾右丞得势之时,桃李满天下,朝堂之上,不是故吏,就是门生;即便自己数年经营,结交历届文武举子,广散钱财,蓄养私兵,也依旧不能匹敌。即便能借皇帝之手将其一党尽皆除去,但又何必如此?贾似道年迈,且长子早夭,最钟爱如兰这个侄女,做小子一般养大,平日呼为假子。若娶了如兰,再挑选贾党之中可用之材多加笼络,为己所用,胜过赶尽杀绝多矣。再者,杨亮节一族,也不见得都是容易摆弄的货色。自己兵权在握,且坐山观虎斗,岂不美哉?

      只是郭靖那边不好交代……尚书大人倚在太师椅中,撑着额头想了片刻,沉吟道:“淮儿,你去周飞虎那里传个信,就说要他告病几日,将外出押粮的事交到郭大爷手中。交代钱明,路上想着法子迁延几日。”

      “另外,告诉郑诚儒,迎亲时将新夫人迁入圣上赐的白驹苑中,不必接入府来。”

      忆淮略吃惊道:“怎么,哥哥要在白驹苑完婚?若贾府的人问起,可怎么说呢?”

      慕容复低笑一声:“你这孩子。就说府邸破旧,不足以款待贵人便是——这还要我教你么。”

      忆淮听他这浑不在意的语气,心中有些难过。郭师叔的心事,自己是晓得一些的。怎么舍得骗郭师叔这种人呢?

      慕容复见他欲言又止,也晓得他想说什么。和郭靖那点事,原也没指望瞒过这孩子;也没甚么好瞒。摇摇头,笑叹一声,听门人来报,说是太学院几位相公求见,便换了衣裳出门。刚跨出内堂门槛,便被抱住双腿。

      “爹爹!“阿云举着一个小小轮幡,上面糊了彩纸羽毛,随风转得起劲:“郭伯伯买的,我把雕儿掉下的羽毛粘上去啦。好看吗?”

      慕容复见她又玩这些,本有些不快。但看小姑娘笑得甜蜜,到底没给扔掉,只接了递给随身婢女。眼看太学生们已三三两两进来,便摸了摸阿云的头,吩咐同忆淮去书房做些功课。见众人皆打量自家这个宝贝,摇头笑道:“我只此一女,实在喜爱,诸君勿怪。”

      阿云想了想,朝客人们端端正正行了个万福,随忆淮去了。便有客人奉承道:“尚书大人的千金,果然聪明知礼。”

      慕容复倒也晓得这是虚话,但听了还是有些愉悦。一行人行至客堂,商议起朝中事务。原来皇帝似乎有了动摇之心,听內监消息,似乎又不愿惩治贾似道了,有些大事化小的意思。然而官家不过图些便宜,欲借这权相把持朝政,做个无为天子;若真依了这念头,朝中百官凡参与此事者,怕是大难临头。

      “大家提防,听闻老贼党羽之中,已有人四处搜罗我等罪名。须得快刀斩乱麻,莫再生出风波亭之余恨来!“

      “当日破蒙军的并非贾贼,而是王坚王都统,”学生之中,有激进者愤愤然道:“都统死得不明不白,安知不是老贼暗中做了手脚?如今老都统已然仙逝,尚书大人合该承义父遗志,总领群臣,扶保社稷。安能令鸠占鹊巢?”

      “不错。”一言既发,立即有人附和:“且闻尚书大人在蜀中时,身先士卒,大小数十战,亲身刺杀蒙哥,撕下其半边衣袖,大涨我军气势。这等汗马功劳,竟被老贼瞒过,半点不曾呈报于先皇。若大人居首辅之位,正是实至名归。还该去陛下面前,阐述一番才是!”

      “些许微末之功,何足挂齿。”慕容复打量各人脸色,见并无不服者,道:“但为国除贼,势在必行,愚直不敢推脱。诸公稍安勿躁,待我明日见过官家,再做计较。”

      众学生拱手作别,皆言敬候佳音。

      西湖边,阁楼之内,歌舞升平。皇帝陛下却没有往日的好兴致,斜斜歪在榻上。淑妃娘娘见状,吩咐撤了舞姬,又撺掇着大皇子背诗给父亲听。可惜孩子扭捏许久,也没能将一首关雎念完。正值此时,內监来报,兵部尚书求见。

      “这孩子。”惫懒的皇帝陛下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目光中并没有甚么慈爱之意。皇长子赵昰,不似母亲漂亮精明,虽然勤勉,却总是一副唯唯诺诺,上不得台面的模样。淑妃为此事伤破了脑筋,请了无数名师指教,总不见什么长进。

      赵昰搅着衣角,眼里涌出泪花来。明明背熟了的……不知道为什么,见了父皇,又忘记了。

      伴读的孩子们都比皇长子学得好些,便连他那呀呀学语的亲妹子,也因生得玉雪聪明,能教皇帝多抱一抱。唯有尚书家的云姊姊,一样的不爱读书,倒莫名其妙地招了他的喜欢。

      男孩儿听说慕容尚书求见,也顾不得刚受了母亲冷脸,怯怯问道:“云姊姊一并来了吗?”

      慕容复已至厅门,可巧听见这话。参拜过后,便笑道:“殿下早些传话,臣就将她带来了。”

      “这孩子。快,见礼呀。”淑妃诱哄道:“昰儿这般喜欢阿云,让她天天陪着你如何?”

      “亚父安泰。”赵昰低了头,低声道:“可是姊姊喜欢到外边玩,不喜欢住在宫里。”

      赵禥挥了挥手,示意淑妃将孩子抱走。他晓得自己秉性软弱,只是懒得去改,也不想去改。然而看着长子这像极了自己的德行,心中依然不快。有时候他会羡慕贾似道这种天生刚强的人,能在朝堂之中呼风唤雨。众臣弹劾这人欺君罔上时,他竟忍不住想,这是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先皇面前撒出这般弥天大谎。自己当年连功课没有做完这种小事都不敢欺瞒,若不是侍读机灵善辩,不知要多受多少斥责。

      慕容复依着皇帝的指示,撩袍坐在龙塌前搁脚的软凳上。他身材颀长,这般坐着,有些舒展不开。皇帝陛下见了,笑着拉他上塌,虚虚倚在他肩膀上,低声道:“卿来此何为?朕实在倦乏得很,若换了旁人,断然不能接见了。”

      “陛下为国事心焦,臣特来为陛下分忧。”

      赵禥嗯一声,稍动了动,歪得更舒服些:“是为贾卿之事而来?依朕看来,还是不要翻旧账的好……看他们吵得那样,真叫人不得清净。况且先帝都不曾发觉,未必就不是默许……朕反倒去纠先帝的错?成何体统。”

      慕容复微微低着头,恭敬道:“臣也是这样想。但闹成这样,陛下如若不管,他们更无法无天了。臣以为,不若将相爷暂时外放,一来封住太学生的嘴,二来也令他老人家散散心。待风头过了,再召回朝中。陛下以为如何?”

      “这倒是个主意。”赵禥点点头,把玩手中珠串,思忖道:“只是届时如何召回?”

      “陛下如天之度,有错发放,悔过召还。”

      皇帝便笑起来,笑得急了,咳嗽几声,险些被自己呛住。

      “爱卿,卿卿,真个疼朕。”皇帝虚弱泛青的脸上,焕发出许久未有的神采来。瘦得骨节分明的双手,紧紧扣住宠臣有力的手腕:“文武大臣,只知与朕争吵喧闹,没一个替朕着想。谁似卿这般可朕的心,合朕的意!贾爱卿不在京城时,卿可暂代丞相职务。”

      慕容复惶恐下拜,再三不肯。终于推脱不得,领受圣命。赵禥索性将朝中诸事一并丢与他,自己放心大胆在宫外再住些日子。这回心中大石落地,行乐兴致又起,那点儿虚病顿时一扫而空。

      尚书大人——不对,是右丞相,志得意满,正欲离开行宫时,忽听得一声嘶鸣。抬眼看时,却见如兰牵着一匹小白马,等在行宫车道边。倒也出奇,这姑娘今日不带冠冕,却簪了一枝碧桃花,甚是娇俏,与平日男儿装扮大不相同。见了右丞相,忙迎上前去。

      “复哥!”

      她着一身从未穿过的月白骑装,配上面纱,若不出声,慕容复险些没认出来。

      “复哥,我叔父的事……你和皇上说了么?”见未婚夫不说话,贾二姐着急起来:“你说话呀!叔父他是冤枉的,是杨亮节恩将仇报……”

      慕容复今日高兴,见她急得打转,有心戏耍一番。便嘶了一声,一幅忘了事的模样。

      “你!”如兰气得跺脚:“你真没良心!”

      “陛下海量,不会有事的。”慕容复见她急得落下泪来,悠悠笑道。

      如兰闻言,破涕为笑。忽然又红了脸,伸手在他胸口一锤:“坏家伙。就知道耍我。”

      慕容复低头宠溺一笑:“早些回家去,别让你叔父等急了。”凑到她耳边,笑道:“初三见。”

      温热的气息扑在颈侧,年轻姑娘耳根红了一片。提起马鞭佯装要打,被挡住后哼了一声,纵马而去。

      “娘娘,此事已满城皆知,还能有假?”

      西湖畔行宫之中,杨淑妃懒懒倚靠在贵妃榻上,对着窗外光线,欣赏自己新染的指甲。到底是生育了两回的妇人,体态不似少女时纤细,盈盈一握;但美人儿略微丰腴些,却更多出股诱人风韵来,令人见之忘魂。她自己也对这份美貌很是得意,变着法子招惹裙下之臣,为皇长子铺路。然而昰儿却是个不争气的,即便请了诸多良师教导,仍旧一幅不开窍的模样,一些儿也讨不着他父亲的欢心。淑妃娘娘实在无法可想,只得在皇帝面前吹枕边风,拉了慕容复当垫脚石,非说要请一位上过疆场的汉子当亚父,孩子命格才硬。皇帝也由着她了。

      然而慕容复不知好歹,得了她杨家的便宜,竟敢还与贾家牵扯不清。以往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如今两党势同水火,这家伙脚踏两只船,居然还要娶贾如兰为妻?

      “哼,他方才来见陛下,我还以为……”淑妃愤愤将手中把玩的花枝掐断,恼怒道:“真不知好歹。去,唤定国侯前来,我有话吩咐。”

      内侍答应一声,正要出门,却又被叫住。

      淑妃薄怒的面容,忽然变得平静许多。低头一笑,脸颊生出股诱人甜意来。

      “不必去了。”她摸了摸在一旁练字的孩子的小脸蛋,笑道:“昰儿,不是想见云姊姊吗?今天园子里开了早春白玉兰,娘替你写个帖子,请她来赏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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