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慕容复】望海潮》仰头看桐树

32、临安Ⅱ

　　中秋已过，深夜之中，相府内灯照辉煌，觥筹交错。自忽必烈退兵之后，贾似道官至右丞相兼枢密使，官家以“师臣”相称，百官拜服，言及必称周公。今日八月二十五，乃是丞相寿辰，朝臣皆备礼来贺。

　　嗬！也非单有朝臣。临安城内十一家秦楼楚馆的佳丽们，也各各备下寿礼，前来磕头。一时间，满堂娇声软语，莺声呖呖；嫩脸桃腮，乌髻如云。贾丞相自少年时便多情善饮，未尝倦乏此道。曾几何时，官家登楼观景，望西湖中灯火异常，语左右曰:“此必似道也。”后使京尹史岩之戒敕之。然贾丞相终于未改旧习，反是官家年老之后，也奢靡无度起来。

　　大宴过后，闲客散去。然相国尤未足兴，便有快嘴的童仆提议，将和合楼的姊妹们唤到内堂，喝酒行令取乐。众人皆道甚妙。便分作两队，各藏玉钩一只，猜不中或被猜出者，皆要抽花签罚饮。汉时，河间赵氏女子自幼两手攥拳，从不伸开。见武帝后双手伸展，现出一钩。武帝便娶此女回宫，呼为“钩弋夫人”。后世酒席间便常有这藏钩玩法。

　　“五陵年少争缠头。”丞相大人头回上阵，便被一唤作小桃红的妙龄女子猜出钩来，纵容一笑之后，自饮一杯，随意抽花签一支，朗声念道。

　　“座中谁最年少？”

　　众人面面相觑，对看一番。杨亮节笑道：“怕是太子侍读。”

　　慕容复便出列道：“下臣年二十有九。”

　　贾似道这才堪堪看过来。他记得这青年在蜀中时曾向自己示好，那时候他是十分愿意接待这位客人的。不过后来王坚客死，这年轻人也没了什么用处。不想他却还机灵，又攀上了杨氏一族，如今也算太子跟前说得上话的人物了。便笑道：“好年纪！纵有万金之数，买不回这样的年岁了。”捏着签笑叹：“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罚你取桂花一枝如何？”便松了小桃红的手，唤她引慕容公子去院内折取。众人如何不知这是允他日后常来行走的意思，看这青年的目光俱高了几分。

　　贾府极为华美广阔，即便夜色笼罩之下，仍觉布置精妙，结构恢弘。园内一草一石皆有讲究，意趣横生。慕容复本也是江南锦绣之地的大家儿郎，见了此景，心中暗暗称奇。那引路的女子是和合楼当红的倡伎，因是官府管辖，又得丞相青眼，几乎不见外客的。不仅能歌善舞，且极善言辞，此刻妙语连珠，将各景观之妙处一一点破，逗得这初来乍到的客人微微发笑。

　　“站住。”

　　慕容复脚下一顿，心内暗叹。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前几月在街上看见当日被自己戳穿过身份的贾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如兰姑娘，贾府二小姐时，他就知道，终有要相见的一天。这女人不似善茬，当日自己敢出手教训，无非是有老都统撑腰，谅贾似道不得不笼络；而如今人家要讨回本钱，也只得先忍上一忍了。便陪笑回过身去。

　　贾如兰仍是一身男装，头上刺金发带随意挽起，手中斑竹绢面折扇虚虚摇着。见他回头，“刷”地一声将扇合拢，冷笑道：“杜鹃，我不记得叔父的寿辰请过胡人赴宴。”

　　自己这身份也真是奇怪，蒙人呼做汉人，汉人又斥为胡杂。慕容公子百无聊赖地想到，当日萧峰亦有此困惑，不知死前有没有解开。贾如兰可不管他想起什么，只觉这胡人万般可厌，当日明明那般气焰嚣张，如今落了下风，又低眉顺目起来，没得让人恶心。听说叔父有意招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叔父的决定，她从来是不能左右的，只得暗地里拿鲜卑人撒撒气。

　　“下臣是随杨大人一并来的。”

　　如兰见他作揖，嗤笑道：“将军为何前倨后恭？”

　　慕容复并不掩饰：“因娘子身份尊贵，故而不敢再造次。”

　　倒还诚实。如兰轻笑一声，道：“可先前已造次过了，又怎么算。”

　　小桃红见状，忙上前解围道：“姐姐何必动怒？这位官人初来乍到，不知哪里得罪——”话未说完，便被那唤作杜鹃的贴身丫鬟呵斥道：“谁是你家姐姐？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姐姐妹妹的乱叫。”

　　贾如兰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吵闹：“慕容公子，我要在你这白净脸皮上，打出一条疤来。你说用什么打好呢？鞭子，刀子，丫头们可都备下了。”

　　慕容复叹息一声，将手中丹桂长枝递上：“原该打得重些，只恐丞相大人见了，盘问下臣。届时拉扯到娘子身上，须不好看。娘子要出气，用这花枝打上几下，也是一样的疼痛。下臣复命时，便只说是自己折取时打伤的罢了。”

　　“泼胡奴，休拿叔父来压我。”贾二姐冷哼一气，接过花枝，反手一下，重重抽在他脸上。丹桂娇嫩，花瓣簌簌掉落。

　　这夜宾主尽欢。筵席散时，已近三更。众人陆续回府，亮节亦登车而去。慕容复与他告别后，提着灯笼，徒步走回。七品官的俸禄，维持家用已是艰难，又要与高门大户往来，愈发入不敷出，哪里还供得起马匹车辆。他病好之后，眼睛在夜间还是看不太清，因此每逢走夜路时，便提一盏小灯。

　　堂屋里还亮着，忆淮在等着他。

　　阿云竟也没睡，精神极了，窝在忆淮身边，一双黑眼睛咕噜咕噜转。听见门外脚步声响起，又叫又笑，像个小鹦鹉。

　　“呀，哥哥怎么受伤了。”先前没细看，待坐下后，才发现归人脸上一道红痕，小官人忙伸手去探。他两截小臂被砍后，刀口处长成了圆圆的肉球，碰在脸上软软的。慕容复低声道：“相府的猫儿，牙尖爪利，抓了一着。不管它，明日就好了。“

　　“贾似道今日见我，倒没露出半点破绽来。“他细细回想今日右相大人的言行举止，见到自己后的种种反应，觉得此人应该与师父之死无关。但具体是谁，又没头绪。唯有王坚当日所上密奏是条线索，但以他如今的品级，查不到那上面去。

　　“不要紧，哥哥可以慢慢来。”忆淮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希冀：“我等得的，十年八年，一百年都等得。“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有件稀奇事还没说呢。今天来了个客人，打听得这是哥哥住所之后，留下八百两银子就跑了。”

　　阿云拼命点头，那个大朋友还给了她一颗糖。

　　“比我高一点儿，看着很和气。问他钱是谁送的，又不肯说。我想，要么是哥哥旧日的朋友，要么就是刘大哥的家人。总不会是张师叔千里迢迢送过来？也不晓得是不是谁使的什么阴招。“

　　绝不会是刘整，慕容复心道。刘整的钱，要能这么轻易跑出来，才真叫奇哉怪也。

　　“我知道是谁了。”

　　他慢慢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朝窗外望去。人道临安神仙府，但凡在此地住过，没有人愿意回归故土。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滋味的确甘美，却只有人上人才得消受。在蒙古买一头耗牛所花的钱，在这里连美人手上一杯香茶也难品着。也不知这八百两是攒了多久才攒出来的，在这销金窟中，不消片刻便能灰飞烟灭，尸骨无留。

　　郭兄，郭兄。何苦还念着我这无义之人？

　　明日还要去杨府，见一见那位便宜表妹。这话他不敢和忆淮说，怕伤了这孩子的心。太子惧怕官家，且又滥情健忘，絮儿虽与其断续往来，但至今也没要到名分。大抵是有些心焦，便传信与慕容复，邀他明夜杨府西楼一见。慕容复心中揣摩，始终觉着有些不妥。哪有背着主人，去人家家中与女眷见面的道理？叫人捉住，反成了窃玉偷香的淫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