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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牧羊Ⅱ ...


  •   冬日的暖阳可谓天地间最令人舒适的存在,暖融融的,照在身上,仿佛要将冻僵的肌肤捂化,快活得连呼吸都轻柔起来。这几日既没有下雨,也没有雪水,草地上并不潮湿,而是干燥的,热热的,可以直接躺在上面打盹,不用担心受凉。

      牧羊犬们不愿与小红马同列,呲着牙将它赶走。腿上拴着红绳的小羊们同样不愿受人摆布,咩咩叫着往羊群里钻,试图逃脱被捉走的命运。郭靖背上的伤还没好全,弯腰去捉它们,有些费力。背着鹿下山时他被群狼围攻,险些丧命。脊背和小臂都被撕裂了一大块,到现在依然疼痛。攀岩时脸上也被擦伤一块,疤掉了之后还是黑黑的,似乎不能恢复原状了。

      某天他对着水缸照见自己的脸,忽然有些悲伤。大丈夫不该在意相貌,但偶尔他还是会起这样的念头,希望自己即使在外貌上,也能和义弟更相配一些。当然,郭巨侠和伤春悲秋这类的词毫不相干,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恢复了自信的好心情,并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舀水做晚饭的。

      “男子无丑相!”从前李萍看着儿子,总是这样说。那时候的小郭靖尚且不懂母亲这份善良,也从未考虑过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其实他生得与父亲一样的高大英武,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不知为何,那双浓眉生在郭啸天身上,便自带一股勇武之气;而在他儿子身上,就傻乎乎的,总像是很困惑的样子;黝黑的瞳仁亦是如此。甚至连嘴唇,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竟也有着丰厚与憨厚的区别。

      郭靖带着三只小羊回来时,发现义弟已经躺在羊皮褥子上睡着了。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来。幼时从未细想过的言语,这一刻突然浮上心头。男子无丑相,是哄人的善意谎言。男子分明有俊有丑——他看着义弟恬静的侧脸,摸了摸自己新添的疤痕。

      慕容复睡得香甜。阳光照在他高挺的鼻梁和眼前松松系着的红绸上,描摹他俊美的面庞,仿似母亲轻柔的吻着怀中婴孩。鹿皮短袍束缚着那紧窄的腰身与宽阔的双肩,绒绒的白毛反射着太阳的金光。郭靖开始相信,那只鹿的确不同寻常,他从未见过这样柔软漂亮的皮毛。也许真是一只神鹿,如今化身为人,安静地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小憩。仿佛受到引诱一般,郭巨侠不自知地跪下身来,俯身细看。不知不觉凑得近了,几乎要触碰到这白皙面颊。义弟微微转了转脸,他心中一跳,慌乱着坐直些。

      他不晓得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却猝不及防地有些伤心。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没有伦理纲常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制止。第一次发现内心的想法时,恐慌之后,只能安慰自己,能看到他、听到他,那就很好;但对方却打破这层桎梏,使这份感情不可遏制,随后又把它抛在一旁,去和更聪明,更有用的人交接。所有人都喜爱他的复弟,复弟也从不表现得厚此薄彼。这种状况完全没有办法改变,也没有权力去要求别人改变。他失神地想着,心内满是苦味。还能怎么样呢?

      “郭兄?”散漫的问句打断了他的思绪。青年刚睡醒的嗓音中,带着些慵懒的尾音,大抵睡得相当舒适饱足。

      “是我。”

      “又睡着了。”慕容复低低抱怨。孔子有言,白昼睡眠,朽木不可雕也;刚起床便又入睡,每天都昏迷好几次,真不知是朽烂到何种程度。但醒来也是闲着,于是他放任自己继续躺着,慢慢伸了个懒腰。正要伸手解开红绸,却被小羊舔了一下手背。先前抱过来的三只,只有一只还乖乖留在这里,其余两只已经偷偷逃走,回到队伍中去了。

      朦胧中似乎能辩认出义兄轮廓,跪坐在自己身边。服药至今,毒性虽解,然而双目损伤不可逆转,大抵无法恢复如初。但无论如何,总算能分清昼夜,较先前是好了许多了。

      “过来些。”

      郭靖便端着羊的四条腿,乖乖凑上前去。青年温柔地捋一捋小羊头上那一撮茸茸的毛,搂住义兄的脖子,将嘴唇贴在他额角的伤疤处。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是透亮的棕金色,睫毛根处带着睡醒后特有的湿润。脸颊气色很好,双唇亦带着血色。与前些日子的苍白情状相比,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小羊被挤在中间,有点难受,扭动着挣脱出来,朝同伴们跑去。

      鹿皮珍贵柔软,用作皮袍再好不过。但因其极易磨损,穿时须得爱惜。郭靖是穷苦惯的,一吻毕后,箭在弦上之际,仍在操心义弟的白袄子不要滚上了尘土才好——然而青年双颊微红,眉目含情的神态,却又令他头昏脑热,忘乎所以,终于将其他事情抛诸脑后。

      “郭兄。你……会不会?”

      情热之际,青年倒还记得兄长秉性,不擅风月,想来从前也极少在这事上下功夫,须得教导。不出所料,郭靖略迟疑一下,便顺从指引,任由他按倒。随即又伸手抚弄义弟面颊鬓角,眼角眉梢俱是缱绻纵容。

      草原人热情奔放,磊落不羁。篝火盛会时,常有少男少女躲在土丘或草堆后,互诉衷肠。即便有人看见,也丝毫不以为怪。汉人以为,不行大礼而暗自往来,是为私通;漠南则从没人相信这个。他们祖先的新娘,多半从马背上抢来;如今虽非往日,但那股野劲仍旧未改,情浓时不拘一格,苍天为帐,旷野为床,并没任何条条框框。汉人到了这里,往往被这股热情感染。礼教下束缚许久的天性,仿佛贫瘠瘦弱的花骨朵,一旦移栽到肥沃的土壤中,享受到充分的日光后,往往开得比其他花朵更为热烈,美艳绝伦。

      郭靖从未在江南的温室中生长过,也不是漠南草原上的鲜花。他矗立在塞外的风沙中,无花无果,不动不摇。所有人都说他不是知情的物种,是早已渴死的枯木,不需要灌溉。然失了生机的胡杨只是静默地往深处扎着根,将对水分的渴求埋在地底最深处。若有河流从他身边趟过,人们会惊讶地发现,这枯树竟也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怎么这样笨……”教了又教,但向来呆板的情人,却依然不得要领,青年对这份迟钝无可奈何,疼痛得难以忍耐时,发泄般咬对方下唇。然齿间有铁锈味溢出时,又自软了心肠,侧过头去,叹息一声。

      炙热的太阳已逐渐收起光芒,傍晚的风也逐渐刮起来了。一切归于平静。

      小红马被抱团的牧羊犬驱赶到河水边,在那里把烂泥踩了个够。因为担心主人会很快唤它回去,便跑得格外远。但并没有哨声传来。它狐疑地在河边玩耍了一整天,日落时分才慢吞吞往回跑。

      没有主人的踪影。装水的皮囊与熬药的瓦罐胡乱翻着,汤药撒得到处都是。它歪着头思索一阵,叼起地上那张羊皮,甩到背上。

      夜幕降临,满天星辰闪烁,月色如水。

      孟和与三个孩子听到动静赶出来时,郭靖正张开双臂,将他的安答从马背上接下来。阿古拉高高兴兴跑上前去,牵着白鹿安答的手,告诉他今晚有好喝的肉汤。苏日娜接过长鞭,帮忙将羊儿赶到圈内。他们的母亲则一脸担忧地看着幼时玩伴,告诉他今天郡主的侍女到这里来过。

      “找我?”郭靖道。他不认得这些人,也不明白能有什么事能用得着自己。他再没什么想要的了,犯不着拿性命去求任何赏赐。

      琪琪戈看着他,有些疑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郭伯伯其实也很英俊呢?眼睛黑黑的,笑盈盈的,和以前倒也没甚么不同,但又好像变了许多——呃,就好像钝钝的刀剑经过打磨后,终于露出该有的光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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