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明目 ...
-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转眼便是腊月,当地人以成吉思汗攻取西夏国都之日为蒙历岁首,与汉人的新年倒也相去不远。孟和的丈夫托心腹人捎来口信,说伤已痊愈,但阿里不哥反复无常,频露野心,四王爷暂无班师之念,大抵还有硬仗要打。孩子们听说父亲康健,都松了口气。但听到还不能回家时,又一个个垂头丧气起来。郭伯伯送的鹿腿,他们没舍得吃,用盐腌了等阿爸回来过节;可是看传信人的口气,明年这个时候都未必回得来呢。苏日娜提出建议,说虽然不能见到阿爸,但可以去大萨满那里为他敲响神鼓,勒令恶鬼远离。
年关将近,郭巨侠有些紧张。过了元宵,便快到赵官家的千秋,原定新老都统要一并进京祝寿的,然而他不大想把义弟送回去。日子似乎刚开了个头,他们现在又添了好几只羊,两匹很好的小马驹,还在筹划置办一点家当。每天夜里他小心地将对方裹在怀中,抱得满满当当时,总是希望永远不要天明。但太阳不懂这愿望,周而复始升起降落,并不为任何人停留。
“回去过元旦吗?”
某一天他试探道。
“回哪?”房内点着牛粪,暖烘烘的。慕容复披着大袄倚在床上,擦着王坚送的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听义兄没头没脑问起这个,疑惑地抬起头来。
“……姑苏。去吗?”郭靖犹豫片刻,还是没提进京一事。提示到这份上,复弟要能想起来,也该想起来了吧。
“你不是买了岁货?大老远搬过去么。“
“真不回去?“
慕容复弹了弹剑,挑眉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逗人发笑的把戏。
他家哥哥便搓着手笑起来,左右张望,发现马还没喂,抱起干草朝外走去。出门的时候险些磕到头。马厩边传来不成调的口哨声。
蓦的有人挑开毡帘,冲入一股冷气。
“慕容公子,别来无恙?”
一道人挑帘而入,松形鹤骨,姿容风雅,绝世独立。也不见外,施施然一甩拂尘,倚坐于胡凳之上:“贫道有事路过此处,听闻公子抱病,特来看望。”
慕容复全没想到会在漠南见到此人,倒还真有些诧异。但到底是王坚的朋友,还是微微躬身道:“道长安康。晚辈偶得小恙,随兄长来此医治。道长因何至此?”
那道人见他起身沏茶,接过端在手中,笑道:“听闻王都统入京,公子怎未同去?莫非爱漠南风光独特,不愿再回大宋,受红尘中闲气。”
慕容复放下茶壶,摇了摇头,无奈道:“晚辈如今伤了眼睛,不比从前了。再去临安,徒惹人笑。”
那道长便上前,道句得罪,端着他面颊,扒开眼皮查看一番。随后道:“这也好治。贫道前些天路过云梦泽,取了圣水,原是要献与郡王洗眼明目的。公子既然着急,且先用了。”便取了个大碗,将所背竹筒中清水倒入,与慕容复擦拭。那水果然清凉无比,慕容复洗了一二遍,只觉混沌忽开,双目清明,眼前雾帘顿散。不由大喜,俯身下拜,深施一礼:“多谢道长。真乃神仙造化!”
那道人摆手笑道:“甚么仙术,雕虫小技而已。只是公子还需记得,心明目自明的道理。如若不然,贫道却是害了公子啦。”言罢不顾挽留,扬长而去。
慕容复眼见这道人离去,心中暗自思索。他只知这人在川中很有名气,却不晓得还与蒙古权贵有交情。这郡王如今与阿里不哥手下重臣结亲,想是明目张胆,要与忽必烈为敌。听闻蒙古诸王,多有不服忽必烈者……
若自己还在川中,眼见这两虎相斗,倒可于中周旋取利。他盘算着,将床上长剑拾起,插入鞘中。拾起一旁的兵书,盘腿坐下。
门帘掀起,慕容复只道是郭靖回来,懒得抬头。来人咳嗽一声,却是把清丽嗓音。
“你就是郭至诚?”
“他在喂马。”
这女子衣着华贵,面色红润健康,体态矫健,浑身上下珠光宝气。难掩骄矜神态,张嘴便是一股子高高在上的神气:“那你还不去叫他回来。”
慕容复打量她一眼,已然猜出身份。却依旧没有下床,继续看着书,散漫道:“就在东边不远,郡主自去便是。”
王爷的女儿,自然从未受过这等冷遇,不觉恼火,反倒有些诧异。父亲将白鹿角端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她那懦弱无能的未婚夫婿亲自猎来时,她是一分一毫也不相信的。后来派侍女们多方打听,才知道那猎户是个汉人。这汉人竟还十分懈怠,不肯从召而来,害得她越发好奇。早想前来看看,却因快要出嫁的缘故,被看住不能脱身。好容易等到今日,父亲接待四王爷来使,无暇顾及自己,才终于溜了出来。
她仔细看着面前这青年,似乎不像个干活的人。郭至诚在喂马,他却闲坐,想必二人是主仆关系?便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只向你买便是了。要多少钱财?”
“郡主要买什么?”
“郭至诚啊。他不是你的奴隶么?你们汉人也买卖人口,价格又不贵,多给你些也就是了。”说罢将额饰除下,扔了过去:“这个够了吗?”
慕容复伸手接住,见银链上坠着一颗红宝石,笑道:“不卖。”转手又抛了回去。
那姑娘便有些薄怒:“这难道不够么?”这是去年生日时父亲亲手为她带上的,买一百个外族奴隶都绰绰有余。但别人不肯,总归不能去抢:“你要多少?”
“你买他做什么?“
“你只管开价,管我要做什么!”
“莫非要他做郡马不成?”慕容复微微笑着,戏谑道。他浑不在意郡主怎么想,反倒想看看自家哥哥听了这话后,面红耳赤的模样。便故意在听到帘外脚步声时说出这句话来。郭靖果然顶着张大红脸进来了,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也不和客人打招呼,到处胡乱收拾。不愿被人注视的时候,房内两个人的目光却偏偏落在他身上,或是打量或是玩味,总之都能使老实人更加慌乱,将原本整洁的布置弄得乱七八糟。索性丢开手,端把短凳坐在帐角。
那姑娘倒并未因为郡马一词生气。她要嫁的那个脓包还不如这人呢,若不是父亲的意愿,还真就愿意养几个这样高大威武的面首,乐得自在:“五百两黄金,你卖不卖?”
“一万两。”
只是个射猎的奴隶而已,居然要这个价钱,少女顿时窝火起来。这人的确健壮,若在冬猎时带上,斗一斗豹子野牛之类来助助兴,父亲一定喜欢;但未免也太贵了些。表妹从人贩子手上买了个小汉人,生得那般俊俏,没了双臂还能骑马,一口白牙将缰绳咬得紧紧的——也才花了五十两银子呀!
“凭什么这样贵?”她恼道:“我可没看出来他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不同的。”青年回答着她的问题,眼睛却看着被商讨价钱的那位,一本正经道:“将门之后,原该贵重些。”
郭靖偏着头,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只盼着这郡主快些离去,不要让自己难堪。少女果然跺着脚掀帘而去,将门甩得狠狠一颤。他这才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从背后抱住义弟,将烧红的脸颊贴在那凉凉的肩颈上。
“去把药上了。”慕容复翻着书,反手拍拍他的脸。
郭靖迟疑一下,没有动身,将双臂收得更紧了。复弟配的那副除疤的外敷药,效用倒是挺好的,但稍稍出点汗就化得满脸都是,弄到眼睛里也很刺痒。现在疤已经淡了,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嘛。
“拿来,我给你上。”
将门之后这才不情不愿松开臂膀,听话地将那一盒气味不太好闻的黑咕隆咚的玩意儿拿了过来。
慕容复叹口气,放下兵书。他的傻安答有时候比孩子还难哄。又很缠人。这副跪在床上,乖乖低下头来的模样,浑像只驯熟后任人摆弄的大猫。真不知刚开始那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姿态到哪里去了。
郭靖偷眼看他打开盒盖,修长双指沾出少些药膏,在掌心揉开。也许是手法的缘故,几乎刚抹上额角,就开始发热。他看着那低低垂着的眼帘,心里有点儿酥麻。复弟当真是好了许多吧,不然双唇怎么总像是含着丹一样。脸颊也是红红的,真是漂亮,就像那天——天哪,怎么又想到这上面。当真是和欧阳克一样坏了。
“复弟,”某巨侠声如蚊呐:“我可不可以,嗯,那个。我是说,你知道的。”
慕容复态度坚决地给予了否定回答。阳气过泄,损肾伤元,不仅有害根基,更不利于内功修为。他突然有点后悔教这家伙开窍——这病越养越虚,再这么下去,一万年也好不了。
郭至诚被迫悟了一整天中庸之道。
无妄无息,博厚悠远。过犹不及,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