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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猎鹿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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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南的天气,向来阴晴难测。初雪之后,竟又回光返照般地出了几天极艳烈的太阳。仿佛夏天不甘心这么离去,还要恶狠狠回头一遭。塞媅郡主大婚在即,应着铁木真“多求则贵,少求则贱”的典故,男方上门求亲三次,方举行了订亲礼。琪琪戈回家后便十分艳羡地对姊姊说,那样多的牦牛,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每一只的角上都绑着红绸堆成的团花,长毛刷得干干净净,编成小辫,走起路来整整齐齐地晃呀晃。八个小伙子分在两侧,骑着高头大马,挥舞长鞭,每一位都英俊勇武,身上的衣料也都华丽无比。
“我只敢站得远远地看着,要是冲进牛阵去,准被踩死了!”她夸张地比划着,十分艳羡:“要是谁带着这样的礼物来娶我,我一定二话不说就跟他跑啦!”
“闭上你的嘴。”她母亲在一旁听见,呵斥道:“说这样的话,让人看轻。”
“哼。你没有,所以嫉妒。”女孩儿顶嘴道。
苏日娜一边帮着孟和把锅炉烧起来,一边感慨道:“听说还有数不清的羊群和珠宝。上回牵来的五十匹白马,一根杂毛也没有。可是郡主还是不满意。她的命运真好,天神一定格外爱宠她吧。”
“还不知足,非要那双鹿角。”他们的母亲低声抱怨道。忽然看到阿如罕拄着拐慢慢地走出帐来:“啊呀,你怎么出来了!”忙寻了张旧兽皮铺在地上,让他坐下。
“天晴了。”慕容复喃喃道。双目虽然不能视物,但较强的光还能感应到。阳光晒在皮肤上,有些发热。他穿戴得很整齐,是初见老毒物时那身衣衫,从江南燕子坞带来的。脚上穿了郭靖送的那双旧靴,洗得很干净。柳絮儿给他做过一双新的,也是白鹤云纹,比这双还要好看。但被忘在了钓鱼城。郭巨侠打包行李时特意把它丢出去了。
“能来晒晒太阳,说明很快就要好了嘛。”琪琪戈抱出来一个大软枕,让他靠着。她很好奇,看不见的人怎么能把这些繁琐的衣服穿得妥帖。而且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穿得这么整洁。病人有随意一点的权力嘛,她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的时候,都是乱糟糟披件皮衣歪在床上,等着姊姊送茶送水。“不过你要带上这个!”她想了想,跑过去将帷帽取了来,给青年戴上:“郭伯伯说过的。这样太阳就不会刺伤眼睛啦。”
这家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这位朋友快要活不下去。但他还努力地活着。慕容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放弃。在过去的日子里,因为所求不可得的缘故,他好几次起了自裁的念头。而如今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他却挣扎着不愿死去。他甚至刻意不去想一个盲人如何执掌天下,完成复兴大业,而像个寻常人一样,理所当然地想一些生活中的琐碎小事。
例如今天太阳很好。太阳很暖和。郭靖也许带着一头鹿回家。运气好的话,自己能吃下一点东西,晚上也不会疼得睡不着。郭靖能打过几头狼?在山里怎么刮胡须?谢天谢地,就算他胡须比张珏还长,自己也看不见。
阿古拉的吱吱已经长得比先前大一倍了,但仍旧以为自己是头小羊,到处蹦蹦跳跳。有很多它这样的小羊羔已经被端上了餐桌,但吱吱不同。它是阿古拉第一次接生的小奶羔,是小主人的宝贝。羊各有命,它是只得天独宠的命最好的羊。就算整个草原的羊都去世了,它准还活着,躺在男孩怀里咩咩叫。这还不算,它甚至还蹭过来,靠着慕容复躺下,胖胖的躯体全压在病人身上。琪琪戈大叫着把它弄走,并辱骂弟弟一番,要他好好管教他的羊。
“不要紧的。”慕容复疲倦地摸着小羊的毛,低声道。有时候这种乌龙能让人感觉到快乐,他很惊讶自己从前从未发觉。胸口和太阳穴都疼得很厉害,但他为此高兴。只有活着的人才会疼,将死之人是麻木而不能与他人共情的。
这天晚上他依旧没能用一点儿饭菜。孟和熬了汤药,他费力地喝下去一些,但心口翻江倒海,最终还是吐了出来。乌伦珠的确是个恩仇分明的女人。若非如此,不能对曾爱过的情郎下这种毒手,要他死得像曝尸荒野的豺狼一样悲惨。那些吃过毒药的野兽,每一只都瘦骨嶙峋,饿死时,形同干尸。
“你把她怎样处置了?”
出荆州时,慕容复曾问过郭靖这个问题。他离开钓鱼城时昏沉不知情,但郭靖是早有谋划的。他有感觉,这傻家伙会大发慈悲地把那个可恶的女人放走。郭靖最讨厌之处就在没来由的宽容心。
“我放她回去了。”
果不其然。慕容复冷冷哼了一声,摔上车帘。
“她要是被折磨死了,将来你多半要后悔。”郭靖挥着鞭,叹息道。
这是对的。当夜幕再次降临时,慕容复百无聊赖地想到。寒风骤起,似乎又有变冷的趋势。夏日骄阳毕竟大势已去,负隅顽抗也赢不了几时。至后半夜时,又下雪了。
不同于上一回的沙粒般的雪渣,这一次的雪来势汹汹,仿佛漫天鹅毛倾泻而下。没有月亮,夜色却被这万里雪原的荧荧白光照得半亮。侧耳细听,沙沙的声响,就像有人踩在上面一样。
猎狗吠得很急。但并没有狼的身影。有警惕的牧羊人出门勘察,只在厚厚雪地中发现一条长长的血迹。远处响起马的嘶鸣。
若是年迈的长者看到了山路上的景象,一定以为深山中的雪人乘夜出来觅食。许多年前的确有这样的传说,长毛的怪物偷走小孩并吸食脑髓。见过那只怪物的人多半已经不在世上,只留下只言片语对其进行描述:非常高大,浑身血污,一双眼睛绿莹莹的。
苏日娜是被冻醒的,是全家第一个发现下雪的人。外面寒风凛凛,她犹豫片刻,没有叫醒妹妹,只是替她把被窝捂严实些。随后拿起大袄,朝阿如罕的帐篷走去。
青年果然并未入睡。他仿佛也知道了天气的骤变,努力挪动身体,用不够厚实的被子把自己裹得严实些。苏日娜将皮袄盖在他身上,在帐篷里点起牛粪。
“苏日娜。”青年声线沙哑,喘着气坐了起来。他似乎有些犹豫,又或者是不知所措:“你们发誓和祈祷,是同一个神灵吗?”
小姑娘见他坚持要起来,忙将大袄给他穿上。
“我和琪琪戈每天都为你祈福。”她试图劝他不要担心,不要这时候爬起来,免得受冻。但青年英俊而瘦削的面庞上,却浮现了更为担忧的神色。
“这种天气……”
帐外传来断续而沉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两人都摒住了呼吸。希望越大,失望时就越折磨人。禁不起这种痛苦的人,往往不敢做最好的猜想。然而脚步声在帐外停住了。小姑娘终于忍耐不住,冲过去掀开毡帘。
郭靖牵着小红马,站在雪中。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头发披散着,因为脏乱而结成了块。褐色的血透过皮袍,一滴滴在雪上砸出痕迹。小红马驮着一只极长壮的白鹿,累得直喘粗气。
他似是不敢往帘内去看,眼神躲闪着,流下泪来。半晌,哽咽着指向帐中。而看到苏日娜的笑脸后,才终于支撑不住一般,跪倒在地。
“长生天庇佑。”他含泪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