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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荆州 ...

  •   重庆府出城门往东,半日便到荆州地界。旧时关云长战长沙时,曾于江心失落冷艳锯。幸得周仓逆水追了数里,才将宝刀捞回。后人便将关公落刀之处呼作落刀嘴,又于河畔立一巨石,上书“捞刀河”。虽然夏日炎炎,湖边桥头仍有许多小商小贩,或摆摊,或挑担,或驾着小船运来货物,沿着河岸叫卖。

      慕容复醒来时,就是在这捞刀河畔。车内掩得严实,密不透光,昼夜难分。眼前似乎被什么遮住,他疑惑地摘下,摸在手中,像是条锦带。马车依然轱碌碌向前跑着,他试探着站起身来,掀开车帘——不出所料。

      “复弟!”小红马百般不情愿地拉着车,而它主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挥着鞭,不转身也能看到某人正探头张望:“快回去,外边太阳太毒啦。大夫说了,你的眼睛最好不要见光。”

      慕容复冷漠打量四周,纵然视线有些模糊,他依然认得这不是上京的道路。

      “郭兄这般高洁,自己不愿入朝为官,便也不许他人前去?”他语调中带着嘲讽,冷哼一声:“人各有志,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么?”

      郭靖早知要受他的气,只是没想到这人会想得这样歪。他晓得义弟绝不肯弃了面圣受职的机会,随自己去漠南求药。不得已,将往年在黄蓉手中所学的,这手翻墙倒户的本事,使了一通。只是当日不过偷些药物,而这一会却是要拖出个活人来。所幸慕容复吃了些安眠的汤水,睡得昏沉,郭巨侠没费甚么大力气,就囫囵个将人点了穴背出来。既连大盗也做得,索性再受几句骂,只做一个充耳不闻。

      慕容复见他聋了一样,压着嗓子骂了一句,低吼道:“停车!”

      郭靖略有些迟疑,却没有依从。老实人的不老实,最叫人气绝。慕容复咬着牙去夺马鞭,但头昏眼花,全不是义兄对手,一合不到,已被捏住手腕,按在车上。

      这么对这位祖宗还是头一次,郭巨侠挠挠头,有些尴尬地开了口:“那个,你病了,打不过我啦。”

      慕容复被他一招摁倒,简直丢尽脸,咬牙发颤,恨不能将这夯货的头给拧下来。然而某大侠并未意识到危险所在,依然絮絮叨叨:“右边眼睛是不是看不到?刚才我抬手你都没躲。不要怕,我问了他们,赵昀的生日在年关后头,还有几个月呢。咱们先把眼睛治了,再到京城去,误不了事。晕不晕?快进去歇一歇。”

      千秋宴那是客气话,拖到年关再去,简直狂妄……慕容复只觉烦躁,懒得和他解释。若在从前,他估摸自己会从车上跳下去;但现在他没这把握。他右眼的确已经失明,然而此事连王坚也瞒过了,毕竟赵官家绝不会提拔一个半瞎总领川蜀;不晓得怎么被这呆瓜轻易发觉。

      此时若是跳车,少不得要被抓回来;即便侥幸溜走,无有车马,难道走回钓鱼城去。慕容复只觉气恼,发起无名火来,将车内行李全部扔出车窗,洒得满地都是。

      如果慕容博在场,也许会出面管教管教,骂儿子太过胡闹,有损贵人教养。但他要真在场,可能还顾不上这等小事,反倒要先问问郭巨侠拐带人口,安的什么黑心。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老和尚冷眼看看两位施主大眼瞪小眼,随后走到桥头各类小摊贩处,尝试化斋。

      某位巨侠慢慢将行李拾起,一样样重新包上,塞回车厢。然而那张大弓——金国四太子渡江时带来的,后被刘整收到,又被慕容复赢回来送人的那张——又被丢了出来。慕容复似乎格外恨这玩意,扔得相当远。郭靖无法,叹口气,将弓拾回,背在背上。又重新绑上两根断了的车辕,回到车夫位置,继续赶路。郭靖从来是这么个不知愁的人,万事往好处想。譬如现在,一片好心被这般作贱,居然没事似的,老老实实驮着那张大弓继续赶车,半句恶言也没有。

      走了两三日,两人仍未搭话。慕容复气性颇大,吵起架来从不求和。也亏得王语嫣忍他这么多年,如今总算得了解脱——换了个更憨包的来受这无名火。郭靖的脾性,恰似瑛姑所练泥鳅功,一掌打上去,滑不溜手,毫不受力。任你怒火中烧,他只在一旁挠头,甚至傻呵呵的咧着嘴,将人气个半死。过了一会,还问要不要吃点新出笼的烧卖。

      慕容复简直没法。眼见越走越远,回去的念头倒是掐断了,然而怎么咽的下这口气?拿命博回的这点军功,眼看能在宋王面前露脸,指不定还能做个近臣——若得执掌雄兵,复国有望——却被这样轻飘飘地耽误了去。

      闲话休提。且说蒙哥新败,皇弟忽必烈尚未退兵。荆襄前线仍有战事,不便通行。尤其郭大爷非法交通,连假文书都没弄一张,更难从大道走了。只得远远兜着圈子,试图穿过荆州,免得与蒙军打照面。但沿途住店时,郭靖与那店主聊了一通,得知前线正在议和,不日便可通行,便不着急赶路,决计在这边住上几天,只等捷报。

      慕容复自诩为一囚犯,懒于对郭解差的路线规划提出任何异议。他先前压根没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只觉得到了京城再寻良医不迟,且以为义兄有意绝他为官之道,为此事闹了几回。但三五日之后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每日起床时,枕上落发就有许多;到后来每每洗脸时,都能摸下一把眉毛。

      向来颇为自负的公子爷总算也害怕起来,晓得自己不是铁打的筋骨。双目模糊,看不清镜中容貌;但眼角溃烂,两眉掉得差不多了,想来很是难看。他晓得郭靖无非爱自己这副皮囊年青俊朗;如今容貌减损,只怕这人不似从前宽容厚道。大男人是俊是丑,似乎不大紧要;但摸着眼角一大块溃烂,却由不得人不害怕。

      两人在荆州地界住了十来天。这日傍晚,郭靖于衙门外听了些消息,愤愤然回了馆驿。慕容复刚午睡起床,正摸索着洗漱,听见他上楼,急急用红绸束了双眼。不想忙中出错,打翻了水盆,弄得狼藉一片。他自己一个踟蹰,险些摔倒,慌乱中扶住窗台。

      郭靖进了门,脸色极差。几乎是一脚将木门踢开,难得地骂了人:“妈的!”胡乱抹了把脸,正要倒杯水喝,突然发觉义弟有些无助地扶着窗台站着,仿佛被自己吓到了似的,忙上前将他抱住扶起。

      慕容复脸上扑得湿哒哒的,尚未来得及擦干。鬓发微有湿意,弯弯曲曲笼在颊边耳后,黑浸浸的,衬得脸色越发惨白。然而病容中自有一股风流态度,竟生出股莫名的美态来。他自己当然不能知晓,只急切道:“不是我砸的。它不大稳……”

      “我知道。”郭靖扶着他坐下,紧紧抱着他道:“我待会收拾。”便将面颊用力贴在义弟面颊边,觉着凉意稍微浇灭了自己的怒火。片刻后,才道:“你晓得么,吕文德议和的事。”

      慕容复点点头。他感觉到兄长似乎气得发颤,牙齿咯咯响。

      “明明是蒙古败了!”郭靖咬着牙道,“贾似道却向忽必烈讨饶,许诺以金银绸缎……胜了还要赔钱,竟有这样的道理!”

      这倒奇了,慕容复心道。蒙哥已死,忽必烈退兵势在必行。听闻蒙古汗位更替不似中原般父传子子传孙,反多有兄终弟及之事,还有甚么忽里台大会,要族人依照军功选举云云。这样说来,忽必烈大抵也着急赶回,为争夺兄汗宝座早做准备,而不是在这讨不到便宜的地方久留。既然如此,贾似道又何必在这当口讨饶?

      “许下那许多银两,哪一样从他自己的腰包里掏?”郭靖愤愤道:“还不是加重赋税,压榨黎民百姓。上苍见怜!打了这许久,许多人家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闲钱与他?”

      慕容复反手碰了碰义兄的脸,以示安抚。他目前没有能力,也没有太多精神,去关心贾似道的所思所想。尽快议和也好,他心中阴暗地想着,如果还要打下去,难保郭靖不会以国事为先,赶奔襄阳赴战,而将自己丢在这里等死。今早起床时,他觉着浑身疼得要命,内力竟一点儿也使不上。再加这双眼睛几乎已经失明,他简直不敢想象,若被独自留在此处,将会有什么下场。战乱之中,无权无势,又无武功傍身,还瞎了大半……

      蝼蚁一般的人。他耳边响起自己说过的话来。

      郭靖看着义弟低头思索的模样,凑上去亲了亲。又将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从背后抱着他的腰,喃喃说着什么。

      慕容复没听他说话,只盘算着满腹心事。

      “你现在病着,不好出门。待治好了,咱俩依旧来这边逛一逛……”郭靖不知道对方压根没在听,仍然慢慢地策划着:“唉。但愿忽必烈守诺,相安无事才好。到那太平时候,我陪你去洞庭湖坐小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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