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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漠南 ...

  •   捷报频传,忽必烈果然退兵,荆襄一带大道通行。两人行至长城,将车儿变卖,换了匹驽马来驼行李;再到后来,便连那老马也撑不下去,吐白沫死在路上。郭靖只得将行李丢了大半,叫义弟骑着小红马,自己牵马步行。他虽在草原上住了十数年,然而毕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这里的牧民又多半逐水草而居,并无定所;且地广人稀,不到聚集处,真个一望无垠,渺无人烟。两人在草原上转悠数日,连个人影也没寻到。

      “你冷吗?”虽是夏季,这里的夜晚却不似中原炎热,反有些凉飕飕的寒意。郭靖对这些倒是有准备,早带上了蒙古人的袍服,白天可以将上衣扎在腰间,夜晚又可当被褥来盖。只是义弟面色依旧泛白,使得他仍然有些顾虑。

      慕容复轻轻摇了摇头。不晓得冷或是不冷,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已疼得没有知觉。他不知道郭靖为何如此确信解药就在这里,明明京城名医更多,更有希望治愈——但他已经不想为这事动用头脑了。如今,老老实实躺着,熬过这个夜晚,就是最好的选择。

      郭靖将他那聊胜于无的简易帐篷(除了稍微挡点风,屁用没有)加固了一下。看着义弟失去血色的嘴唇,听他逐渐均匀的呼吸。犹豫许久,慢慢靠过去,将人圈在怀中。慕容复大抵已经睡着了,只微微挣动一下,却没有躲开。

      这一觉睡得绵长。待到支撑帐篷的木棍儿被风吹倒,麻布也不知被吹到了哪里时,草原上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那独有的金色光辉铺满整个漠南,但两位惯于早起的习武之人,居然没有被这样刺眼的色彩唤醒。夜幕褪去后,温度骤然升高,但慕容复既不是被晒醒,也不是被义兄臂弯中过高的温度热醒的,而是被什么东西舔了一口——他下意识扭了扭头,却发现自己被抱得死紧。郭靖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挣扎,忙松开臂膀。

      “咩。”

      是只小羊。

      忽又有孩子的叫声响起:“阿妈!我找到吱吱啦!”

      慕容复慢慢坐起身来。那只羊羔围着他转圈,舔他手心。见小主人来了,乖顺缩成一团。

      那孩子乍一见慕容复,有些吃惊。他们这边的男人不长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白的人?眼睛上为什么要蒙着红布?这人的容貌不像父亲与叔父们那样宽阔雄伟,却另有一种挺拔,就像、就像阴山脚下偶尔露面的那只白鹿一样,矫健漂亮,皮毛光洁无暇,一尘不染。另一个倒像是蒙古人,可是以前也没见过呢。

      “是你猎来的么?”他眨着眼睛,毫不客气地对郭靖说道。

      “什么?”郭靖不解。

      “是你把他猎来的么?这个人。”那孩子重复一遍,怕对方听不懂似的,又解释道:“大汗带你们去中原打猎,他是你的战利品么?很好看。”

      郭靖总算是懂了他的意思,正色道:“他是我的安答。是客人。”

      那男孩噢了一声,俯身将羊羔抱起。一个胖大的女人赶了过来,骂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父亲临走前是怎样教你的?”一边面色不善地打量郭靖一眼。

      男孩儿不服气道:“父亲教我好客。”

      那女人抬手便要打他。郭靖端详许久,看到她小臂下一大块疤痕,终于笑出声来:“孟和!”幼时同伴样貌变化实在惊人,当年黑瘦的假小子,一转眼便成了如今的胖妇人。若非在火堆中烫伤的那块伤疤,要相认真是难上加难——那妇人仔细看了他许久,终于回过神来:“郭靖!”

      两人欣喜不已,用力抱在一处。蒙古人男女大防不似中原严格,久别重逢的故交,抱上一抱倒也无妨。那女人欣喜之下,将自家孩子连羊一同扯过,亲了几口,提到郭靖面前,要他叫伯伯。原来这是她家小儿子,唤作阿古拉。郭靖将孩子拎上肩头,伸手将慕容复牵起,大笑着介绍一通。又喜滋滋道:“今晚可不用睡草地喽!”

      慕容复尚有些犹疑,觉着这般暴露姓名,似乎有些危险。果然,那妇人说起蒙哥曾悬赏要郭靖性命一事。郭靖点点头,道:“是。若有旁人问起,你只说我叫郭至诚,他叫李延宗。我们一路都用这两个名字的。”郭至诚是出襄阳时官兵盘查,慕容复现编的名字。那妇人默念几遍,又笑道:“怎么这样巧,又让你赶上了那达慕大会!金刀驸马一来,其他小伙子没有指望啦!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参加的时候么?你连靶子都没有射中,被几个师父打了满头的包哦!”

      郭靖回想起少年糗事,笑道:“是!那年托雷安答九箭全中,华筝妹子还扮成小伙,来给她哥哥助威——”说起华筝,忽然有些感慨。脚下一顿,慢慢将足尖一块碎石踢开,不去想那陈年旧事:“今年的盛会,可有出色的后生么?”

      孟和想了想,道:“自然也有的。你不妨自己去瞧一瞧?我出来时,他们正在摔跤。今年王爷来观战,奖品格外丰厚些,有黄金、美酒和牛羊赏赐。”

      这两人在前面说得起劲,那孩子却跳到地上,蹦蹦跳跳去牵慕容复的手,问东问西。他蒙语说得极快,慕容复有时不太能听清,便微微低着头,侧着耳朵。阿古拉心中好奇,凑近些,想从红绸缝隙中看看他眼睛长什么样。这么高高窄窄的鼻梁,弧度漂亮极了,可惜只能看到一半。汉人是不是都长这样呢?他问慕容复,慕容复微笑不语;于是他又跑去问郭靖。

      郭靖思索一番,道:“不是的。不是所有汉人都这样。”

      那孩子恍然大悟:“我晓得啦,白鹿安答在汉人中也是最俊美的。”

      郭靖便笑了,他很喜欢听别人赞美自己的心上人。旋即又问,为什么把他的复弟称作白鹿安答。

      阿古拉的小圆脸上露出严肃而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在惊讶世上还有不知道白鹿的人的存在:“什么!阴山上那只神鹿,你们不知道吗?有人在夜晚看到它在峭壁上跳来跳去。狼群咬它不到,猎人捉它不着。它那双角像珊瑚一样美丽,长长的,分着叉。王女说,没有那双角装饰新房,她就不肯出嫁。但王爷派去的猎手们都掉到悬崖下摔死啦。幸亏我阿爸不在,不然也被抓去,可怎么好呢?”

      为一己私欲强征暴敛,倒也不是中原独有的风光。郭靖哼一声,继续向朋友询问解药之事。孟和答应帮他四处打听打听。

      这晚,两人受到了极殷切的款待。草原人热情好客,主人宴饮时,即便是陌生人路过,也能不打招呼就来喝上三大杯,更何况这实打实的老朋友。孟和家有三个孩子,一对双生女比阿古拉略大一点,干起活来很是麻利。姐妹俩一个主刀,一个打下手,不出片刻,已将一只全羊分成头、颈、脊背、四肢七段。烤熟后端上桌时,拼做卧趴姿态,仿佛大礼参拜一般。这是招待最尊贵客人才有的礼仪,慕容复因病不食荤腥,也不得不稍用了一些。郭靖见他实在艰难,便悄悄将他盘中羊腿接了过来吃干净,将骨头放回去。

      这夜郭靖喝得大醉。他离开草原,已有十九年之久——比住在这里的时间还要长。有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对故土与对儿时乐园的热爱,其实不分高下。偶尔扪心自问,若非成吉思汗东征西战,毫不容情,自己是否能如此决绝地抛下这片土地?很难去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是爱思考的人,端着马奶酒时,便也不去想那么多。

      孟和给他们搭建起一个简陋的蒙古包来。慕容复有些不大适应。他的眼睛已是完完全全的不能辨物,看什么都混沌一片。身处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到底有些顾虑。方才那两朵姐妹花端着碗到他面前唱赞词时,几乎把他吓了一跳。直到小阿古拉帮他将郭靖拖回帐篷,拉着手和他告别,都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或许是病痛使他丧失了原有的应对能力,总之,半夜时他被帐篷底下的风声和四处响起的犬吠惊醒了。

      “郭靖,郭靖!”

      嘶吼声近在咫尺,仿佛即刻就要冲进帐篷一般。慕容复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实在害怕,摸索着去推义兄。风刮得更急切了。

      郭靖翻了个身,鼾声如雷。

      “白鹿安答!”

      黑暗中,一团小小的身影掀开帐篷一角,钻了进来。

      “我把它们牵到那头去啦!你吓坏了吗?对不起!”

      阿古拉赤着一双脏兮兮的小脚丫,蹑手蹑脚爬到两人中间。慕容复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小块地方。小勇士快乐地靠着他坐下了。

      “阿妈和姊姊们睡得可沉啦。我可以留在这里吗?外面好冷,我不想回去了。”

      慕容复点点头,接过他一双小脚,拍拍干净,捂在被窝中。但这张临时搭建的木床并不是太稳固,也不够宽阔。于是阿古拉提议将郭靖推到地上。

      “阿爸喝醉了也是睡地上的。”小家伙信誓旦旦地说道:“明天一早起来,他准以为是自己掉下去的呢。”

      慕容复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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