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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事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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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南面水军大营之中,正审着一桩小小案件。按理此事应归重庆府管,但军中对俘虏动点私刑,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刘整慢悠悠吃着葡萄,听着一墙之隔的哭叫声。
他对女人向来很好,但这次不同。挨打的狼崽子惹火了小都统,还咬伤看守试图逃走,不是什么可以怜惜的小女孩儿。
新鲜葡萄滋味很是美妙,他仰在椅背上,很没坐相地慢慢品尝着,享受这少有的惬意。
然而惬意没有维持太久。随着门外军士的呼喊阻拦,郭靖大踏步闯了进来,嘴唇抿得紧紧。
“郭巨侠。”刘整忙将双腿放下,笑嘻嘻站起身来:“不是说今日离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郭靖用力盯着他的脸,浓烈的双眉绞做一处,目光仿佛刀一般锐利。刘整第一次发现,这人温柔可亲的眼眸之中似乎并不乏精明强干,极具优势的个头也不是不能给人以威压之感;然而为时已晚。这人脸上似乎有失望,也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决绝与气恼。
“这是什么?”
刘整凑过去看了一眼,顿时软了手脚。那封写与姚世安的信,是他与蒙古国通商的最佳证据。若捅出去,几乎能将他送上断头台。什么时候…什么路径…怎会落入这人手中?他不可置信的回想着,随后被一把揪起。
“这么说,是真的了。”郭靖强压着怒气,伸手提起他的衣领:“随我去见先生。”
话分两头。且说慕容复拜访贾似道,虽小小起了点风波,倒也还算顺遂。青云有路终须到,脱却褴衫换紫袍。世间事说也奇怪,瞬息间变化万千,由不得人不去争取。西子溪边浣纱之日,未曾料到有朝宠冠吴宫;韩信□□受辱之时,何曾想将来拜将封王?
贾似道权倾朝野,百官归服。偏生有个王坚不肯顺意,时时作对。此番王坚与朝廷上表,自请归乡养老,荐慕容复为继任都统。此事天子尚未得知,贾参知已先得了信,早有意会一会这位名门高徒。不想慕容复如此乖顺,先有珍奇古玩相赠,后又亲自登门造访,谈吐之间,毫不贪功,字字句句只说朝廷恩典;浑不似他师父那刺头脾性,丁是丁卯是卯,反是个极能审时度势的后生。
二人相谈甚欢。贾似道心内欢愉,许诺在圣上面前进言,又亲自将人送到府门,将自己所乘马车相赠。但见四牡骙骙,八鸾喈喈,端的是贵人香车,华盖雕辕。慕容复拱手谢过,登车而去。这一趟走得值当。出门时素车匹马,回程时玉辇金轮;时衰运败荒庙栖身,时来运转万里鹏程。
只是伤口处愈发疼痛,方才坐谈时已然目不能视,只得低低垂着头,听声辩位;多亏张贵伶俐,时时引导,才没在贾似道面前出丑。上得车来,更是头疼欲裂。张贵见势不妙,忙将绳索丢与马夫,闯进车门,掏出金疮药给他敷上。好容易捱到都统府门口,却被张顺急匆匆跑来拦下。只道是刘将军贩卖私盐被郭巨侠拿住,闹得不可开交,要去见王都统。
慕容复在车内听他一通哭诉,掀帘探出头来,咬牙道:“先前只说茶叶,又闹出私盐来!这事不该归郭靖管,怎么落到他手中?”
张顺叩首,嗓音中已带了哭腔:“不只是盐,上月姚世安来信,说蒙哥眼见断气,他已投了阿里不哥,与忽必烈必有一战。托将军打造一批兵械,有万两黄金相酬。”说到此处,流着泪将额头砰砰的在地上敲着:“将军不曾叛国!不过乘着他们内讧,捞点油水——”
慕容复只觉眼眶内仿佛密密麻麻有针在刺,听完这话,更是怒从心头起,连带着脑仁都扯得厉害,委实的按捺不住,压着嗓子道:“贩卖军械是杀头的罪。郭靖向来公私分明,断然不能听我求情。我只尽人事罢了。他二人现在何处?”
张顺直起身来,抹泪道:“是柳姑娘借梁公子撒了个谎,说都统去了白鹤观,今夜不能回程,才骗了郭巨侠回去。如今将军被困在中军大营内,求小都统千千万万说些好话,他再不敢干这档子事的——”
张贵见慕容复捂着额头,极难忍耐的模样,忙示意兄弟噤声,附耳劝慰道:“小都统与咱们家将军那样要好,断然不会不管的。如今逼得急了,他发起脾气来,反倒难办。你先去请个大夫来。”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表哥”,却是柳絮儿匆匆赶到,急切道:“哥哥,你倒是快些呀!这事若是闹出来,且不说刘将军,便是哥哥的前程也——唷,怎的换了车乘?”
她语调忽的有些阴阳怪气,然而慕容复已没闲心去品味这些,只忍着疼痛,吩咐前往中军大营——柳絮儿望着这车离去,低低苦笑。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做了宰相大人的姬妾,不再是小吏家的糟糠之妻;不认得烂醉赌鬼丈夫,更不认得泪淋淋拖油瓶女儿。满头华翠,遍体绫罗,香车过处,连一个眼神也不肯施与。
行至半道,只听马蹄声在青石板上敲得清脆。慕容复认得这声响,掀开车帘。猛一见光,头昏眼花,扶额缓了片刻。郭靖本欲来都统府寻他,不想半道遇着,忙催马上前,俯着车窗道:“复弟!我正要来找你。你好些么?”
慕容复本有些恼怒,听了这两句热乎乎的话,这怒意又减了许多。然而还要为刘整说话,不便大放情怀,只压着性子道:“我没甚么。你不是说今日还家,怎么又耽误了。”言下之意,倒像怨他走得不快似的。郭靖满腔热意,听了这话,便如被当头泼了瓢冰水一般:“你病了,我怎好就去?总要看着你好些才成。”
慕容复冷哼道:“正是,少了你就不成。武仲兄正替我问药,却被你拿了去。他犯了什么罪,惹郭巨侠不快活?也值得这样大张旗鼓。”
郭靖笨嘴拙舌,被他倒打一耙,瞪圆了眼睛,委屈半天,才道:“……他私通蒙古人,贩卖军械,我亲眼见着的。”从怀内摸一把,将写与姚世安的书信拿出来:“诺。从他亲卫身上搜出的,总不会假。”
慕容复接过书信看了一看,塞入怀中,摇头道:“郭兄,你好愚痴也。如今战乱方休,四处戒严。若无我批下的文碟,单这一封书信,怎能送出关去?这定是蒙古人离间的法子,叫我们自相猜疑。”见郭靖尤半信半疑,笑着握了他手道:“然则查还是要查的。师父大病初愈,不要劳烦他老人家,便包在我身上罢。唉,郭兄你呀,总给小弟找些乱子。”
言罢,伸手摸一摸郭靖面颊,低笑道:“若旁人要告朝廷命官,杀威棒可吃不消哪。只是郭兄来告,小弟怎敢请出太祖的规矩来?”
郭靖向来老实,吃他软硬兼用一通哄住,虽信了大半,到底还有些疑惑:“他果然不曾通敌,如何吓成那样。”
慕容复点头道:“是,我想定有些首尾。往常我就疑他在外贩马,如今想来,若无些乱纪的勾当在手中,不该怕成这样。待细细查了,再做定夺。”
二人言语一会,天色转阴,乌云密布,渐渐下起雨来。
“上车罢!这雨看着下来了。我与你同去问他。”
“真是贩马,倒好。”郭靖上得车来,试探着抱了一抱,见对方并不挣脱,反红了面皮:“你昨天……为什么生气?是不是给你买的料子不喜欢?哎!我真是不会选——”他懊丧地拍了拍脑门:“哦,对了,店家说可以换。”
这车软和平稳,走起来全无颠簸,便与软轿相似。然而郭靖却颠三倒四,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每每见了慕容复就嘴笨,见对方没有接这茬儿,更慌乱起来,生怕说错了什么。仿佛小孩子打碎了碗时,那股不知所措的样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不知该望着哪里才好,两条浓眉几欲拧成麻花。合在一处,是幅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傻样。
“郭兄,你松一松。”
“哦哦。”
郭靖忙不迭松开臂膀,见对方慢慢倚着车壁,双眉紧促,忙道:“复弟!我…我勒痛你了?你哪…”
慕容复低低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半晌,阖着眼慢声道:“叫张贵快些。我不大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