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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雨霖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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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儿养得精细,哪里禁得住男孩儿这重手重脚。当即哇的一声哭开了锅,比台上唱的还响,眼泪鼻涕横流。拿糕点哄也不听了,哭着哭着,“哇”的一声,将刚喝的羊奶吐了出来。慕容复措手不及,又被吐了一身。
“我抱会儿,你快去洗洗。”刘整笑得前仰后合,伸手去接。云儿哪里肯依?怕得不行,叫声都变了调,死搂着便宜爹的脖子不撒手。
“二位哥哥,我来吧。”
却是忆淮跟了出来。
“如何使得。”刘整编着草环去讨好云儿,被扭头躲开:“先生特意为你置办的,我们自顾自走了,还将主人弄到外头?”
忆淮苦笑一声,道:“里面人多噪杂,气味可大。再说那戏我原也不爱看。你看,小云儿瞧着我笑呢。”便转了转身子,将袖管甩起来。孩子果然止住哭声,目不转睛地看着。
“自打从蒙营回来,哥哥们都只当我是个废人,护着捧着。何必如此?我如今骑不得马,开不得弓,不能在军中做事。但照看照看云儿,总还成的。”忆淮说着说着,侧了头将眼泪擦在肩上,哽咽道:“虽然是郭师叔救我回来,但我心里晓得,你俩也费尽了心力。这恩情我一百年也难忘。大事上帮不得忙,这些小事,千万让我做点儿吧。”
慕容复见他这般说了,再要拒绝,反倒是嫌他似的,便道:“也好。她若不听话时,你只管立起颜色来。我去去便回。”
郭靖在房中收拾衣物,见义弟回来,憨憨一笑。
“给你的。”他拿出一个小布偶来:“今天上街看见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多像云儿,哈哈。”
慕容复瞥了眼那圆头圆脑的小老虎,没说话,解下外衣。郭靖从背后抱住他,想亲一亲,却被扭头避开了。
“既是蒙军退了,郭兄往后有甚么打算?”
烛光之下,这人的面色越发苍白。琥珀色的眼眸中,竟透出股股冷淡残忍来。
“我想回牛家村,祭奠我爹我娘。你跟我一起去吗?”郭靖没来由有些心慌,将义弟搂得更紧些,贴着他的面颊,生怕他飞了似的:“哈哈,我晓得,你爱吃甜的。我们村头有一位老丈,会做一百二十样的点心,咱们每天买一样,可以吃小半年啦。我存了好些银两,咱们带几匹好锻料,给大师父做两身……”
慕容复艰难地扶着额头,将他推开。
“郭兄自去。”青年顿了一顿:“小弟就不奉陪了。”
“……你不想去吗?”郭靖急切地看着他。夜风吹熄了烛火。月光透过窗台,将这人脸上映出冷玉般的色彩。
“那我陪你回姑苏,好吗?只要咱们俩在一块……”
慕容复挣脱义兄怀抱,站起身来。
“君子之交,随缘聚散。既然蒙军已退,你我各奔前程吧。”
他换了件外套,抬腿朝门外走去。
郭靖愣愣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原本是要说什么来着?他努力地想着。哦,是要告诉复弟,自己给他买了匹上好的蜀锦,红红的很是好看……还给他买了新的长靴,和那双旧的长得一样……可是复弟为什么又生气了?
门外小校通报道:“郭将军,梁公子有请。”
戏台下熙熙攘攘。云儿素来喜欢忆淮,见能坐他身边,欢喜得扭来扭去。忆淮抖抖袖子,让她拽着。又唤了照看自己的老妈妈拿蜜饯来吃。慕容复从不给她吃这些玩意,下人们更不敢随便给。说来好笑,这娃娃还是头一次尝蜜饯的味儿。吃了一会,笑得暖融融的,咿咿呀呀说起话来。
“什么?”忆淮把耳朵凑近了听。
“瓜爸。”
“什么?”
“瓜巴巴。恰。”
“她说瓜吗?”忆淮扭头问老妈妈们:“是要吃瓜吗?平日喂什么瓜?叫他们切些来。”
刘整也凑近些,逗弄道:“南瓜羹?晚饭有南瓜羹,定是没吃着,这会儿想吃了。灶上还有吧?我去弄些来。”
“锅巴也带两块来。”忆淮嘱咐道。
待刘整端了一大盆各色糕点来,却见云儿乐呵呵吊在郭靖身上,小手还拿着蜜饯,可劲往他嘴里塞。自家两个孩子顺顺贴贴趴在一边,老实得像俩羊崽儿。
“这个郭巴?郭巴巴?”
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刘整嗦了嗦牙根。
“郭巨侠,多日不见啦。”
郭靖抬头看他一眼,复又扭过头去。
“听说巨侠明日就要回去了?”
郭靖沉默了一会。
“是的。”
“怎不多住些日子。”
郭靖不再理他。刘整觉着奇怪,这人仿佛总对自己有些不满。但扪心自问,从未得罪过他,不知这不满从何而来。他向来不在乎脸皮,此时只想把事情弄个清楚。正欲开口,一军汉骑马飞驰而来,道是东门外出了大事,小都统负伤昏迷,请刘将军速速前去。
“谁干的?”
“伤了什么地方?”
二人几乎同时发问,那军汉立时舌卷,说得乌七八糟:“是,是个女的,已叫小都统杀了。那么长的匕首,插,插在眼睛里,小的们不敢拔,将军快去看看吧!”
郭靖听到此处,心中一沉,抢过那军汉的辔头,翻身上马。刘整亦急急跨上马背。二人一骑直奔奇胜门。
待二人赶至,东门外众守卫已乱做一团。慕容复被抬至凉亭内安置,昏迷不醒,苍白面容上鲜血淋漓,右眼内颤巍巍斜插着一把小刀。郭靖刘整连忙上外查看。伤口自太阳穴下方始,划过颧骨,最后插入眼窝。所幸刺得歪了,并不算深,性命应当无碍。
“眼珠破了么?”刘整焦急道:“要不要摘?”
郭靖跪着看了会,心中有数。屏着气将刀柄握住,试探着往外抽。万幸那刀尖扎在眼眶骨上,不曾切开眼珠,也不曾插入脑内。只是卡得紧了,费了些力气才弄出来。刚一拔出,血便咕噜噜直往外冒,颜色发黑,很是粘稠。眼窝四周肿得老高。
刀面发黄,不似寻常铁器颜色。郭靖舔了舔,觉着发苦,将唾液吐出:“这刀刃用毒淬过。”
刘整怒道:“你们怎么当的差?这么多人在这里,竟让个女人得了手。谁给她通报的?出来!”
先前报信的小军怯生生站了出来,跪在地上。
“她说,说她是小都统的夫人……弟兄们想着,小别胜新婚,不好打扰,就避开了……”
刘整嘶了一声,翻过地上那女子。粗粗浓浓的眉毛,双睫卷翘,两只眼睛分得很远,紧紧闭着。果然是在蒙营见过的乌伦珠。
“还有气。”
那边郭靖已将伤处污血吮净,用清水洗了,包上伤口。慕容复依然没醒,被七手八脚抬了回去。
“不要杀她。”郭靖处理完伤口,起身喝了口清水,漱了漱口,道:“这毒蹊跷,不像中原有的。搜搜她身上有没有解药。”
这边都统府内,好不热闹。大字不识的高君宝阵前招亲,百伶百俐的刘氏女妙计不穷。有情人终成眷属,贤伉俪共退辽兵。王坚看得舒坦,将云儿与忆淮一手一个搂在怀中,乐乐呵呵。忆淮心中记挂着慕容复,又不好扫了师公的兴,心中焦躁。好在絮儿晓事,递了个眼色略加安抚,随后静悄悄抽身出去了。
头一出已然唱完,第二本却不这样喜庆。董二郎清净无为;其兄官居显位,造下杀孽,堕入阿鼻地狱。二郎燃指为香,舍下肉身,散尽修为,三入地府而不能救。恰逢吕洞宾路过,听闻原委,笑道:“尊兄为权势而亡;君为情而亡;痴惘难分高下。一念执着,乃至于此!”二郎顿悟。
这戏点得不好,众人都不大爱看。王坚打了三四个哈欠,忆淮也看得随意,只有刘整家大儿子倒很当回事,问东问西。
“淮哥,这人最后怎么了?我没看明白。”
“他随神仙走啦。”
“他哥哥还在受苦,他怎么就不管了?为什么不救他哥哥?”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能救。”
“什么?那他就一个人跑了吗?做了神仙,连哥哥都不能救,那做神仙有什么用?”
忆淮便笑道:“当神仙的人,哪还记得尘世的事?难不成一个人当了神仙,便要把全家都带上天去。”
刘垣点点头:“要是得和爹娘永不相见,我情愿不当神仙。”
王坚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招手示意他兄弟俩上前些:“你爹听了这话,吃甚么苦也值了。你娘近日可好?也同你们一起来了?”
当日金国败亡,刘整不得已而投宋,糟了许多白眼,赵方更觉着这金人有反叛之像,留下遗言要除掉他。只有王坚怜他才气,将他从赵方之子赵葵手下救出,荐去李可斋帐下。刘整如今的浑家,亦是旧时王坚所赠侍婢。
刘垣见是王坚问话,便恭敬道:“我娘很好,也一同来了,还说要来看望您老人家。”话音未落,云儿见先前捏自己的恶人又靠近了,害怕得哭起来。刘垣忙将弟弟扯开些。王坚并不计较,吩咐他们归了座,笑呵呵抱着云儿,问道:“第三本是什么?”
忆淮道:“雨霖铃。”
“哪朝的故事?”
“马嵬之变后,唐明皇幸蜀,马嵬坡失了贵妃。后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采其声为《雨霖铃》曲。如今被改做戏文啦,还挺好听的。”
王坚摇头:“这戏不好,哭哭啼啼,扫了大家的兴致。”又听得“眼睁睁,六军不发无奈何;战兢兢,血泪千行似雨倾”,越发不喜,道:“淮儿,你去和他们说,换些高兴的来唱。”
忆淮笑道:“师公,这故事虽是悲的,曲调却好听。您且听一段试试嘛。”说话间瞥见絮儿自后门而入,面色尚佳,便知慕容复并无大碍,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