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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解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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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宋军援军已至。蒙军不耐湿热,多发疟疾。蒙哥强支病体,亲自擂鼓助战。不料被炮石击落高台,生死不明。两军对峙良久,俱未出击。钓鱼城构造巧妙,城内有田有湖,鱼米取之不尽,自给自足,并不惧怕被围困的局面,反而军民融洽,士气高涨。
“哎呦,又中了你的套。”书房中,慕容复与刘整以皮带为城墙,以树枝为云梯,在沙盘中对战。刘整百般变幻战术,却仍旧无法取胜,笑嘻嘻全盘推倒:“你城墙都塌了,不玩了!你输钱罢!”
忆淮孤零零坐在一旁,看着两人对弈。
慕容复点了点刘整,摇头无奈一笑。他身后一员小将,唤作周飞虎的,却不依不挠,硬着头皮回想,凭记忆将沙盘一点点复原:“明明是我们小都统赢了,刘将军耍赖。”
这孩子便是当日刺杀蒙哥时的旗手,生得憨憨壮壮,性子很爱较真。慕容复起身笑道:“我乏了。淮儿来玩一局。”
梁小官人自回营后,自觉是个废人,常郁郁不说话。王坚心疼得不行,却又无计可施。想起他往常常一口一个神仙公子,缠着慕容复不放,便令徒儿多带他四下走走。慕容复将当日出战那几个孩子提拔上来,每日免了操练,只在都统府内陪梁小官人玩耍。然而忆淮却变了个人似的,不与任何人来往。今日好容易来了书房,也只是坐在窗边晒太阳。
“梁哥儿,小都统和你说话。”周飞虎见他不答话,睁着铜铃也似眼睛道:“哥?”
慕容复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起身上前,在忆淮面前单膝蹲下,笑道:“不玩这个,我带你去城头散散心,如何?”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忆淮果然露出一点期待的神色来:“真的?”
慕容复与刘整对视一眼,狡黠一笑。
且说蒙哥被炮石击落,伤了头颅,肋骨也断了三根。虽有董文尉等人力劝回军整顿,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何况蜀中八柱,已得其七,只差钓鱼城未曾攻克。一旦得手,便可由重庆府长驱直入,尽得宋室江山。这等甜头,自然舍不得轻易抛却。
汪德城在世时,曾劝他绕道而行,但蒙哥正在气头上,早将这话忘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如今将养伤处,还不忘每日痛骂王坚老儿与鲜卑白虏,恨不能即刻痊愈,攻下城池,将二人凌迟示众。
这日董文尉好容易劝了蒙哥放下酒坛午睡,将君王送入帐中安歇,自己亲率卫兵守于帐外。然不到片刻,忽闻宋军在城头大放炮竹,欢天喜地,锣鼓齐鸣。
蒙哥尚未睡熟,被吵醒后,以为是自己军中演练,大发雷霆。董文尉不敢说出实情,忙跪地请罪,只盼能混过去。然而世事从来违心,正当此时,城头又传来呐喊声。
“在喊什么?”蒙哥察觉不对,披衣坐起,令从人拉开帐门。
“没甚么,没甚么,”董文尉忙欲拉上门帘:“臣即刻叫他们停下操练。”
数道呐喊声传入帐中。
“恭贺大汗升天!”
蒙哥侧耳听清,登时暴怒,猛地站起身来。顿时胸口剧痛,晃了一晃。内侍慌忙搀扶,被他狠狠推开:“王坚老儿,安敢如此!取我的兵器来!”
“大汗!”董文尉见不能制止,忙跪地抱住蒙哥大腿,道:“南蛮无礼,大汗何必动怒!臣愿率军攻城——”尚未说完,已被一脚踢开。
宋军在城头吹拉弹唱,擂鼓呐喊,笑做一团。刘整还嫌声音不够响,一把抢过乐工的唢呐,鼓着腮帮子,吹出震天一声长调。他在荆襄一带待过,于民间小调很是上手。此时欢欢喜喜一曲挽歌吹出,悲切中带着快乐,仿佛哭着哭着噗哧笑出声来,逗得军士们喊得更带劲了。
“他们还骂了什么?”蒙哥艰难地穿着盔甲,对支吾不敢言语的探马骂道:“说!”
“他们说,说……说大汗是……”探马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是野心杂种、牧羊奴……”
蒙哥没支撑到城下,已经怒火攻心,不省人事,摔落马下。
乐队连奏数天,日夜不息。蒙哥受此侵扰,下令后退三十里,顺江至云顶城歇息。却在一路颠簸之中,伤口迸发,医治无效而亡,时年五十岁。其死前留下遗言,待钓鱼城破之日,须得屠尽满城生灵,鸡犬不留。纽璘、董文尉跪拜接旨,三军尽挂白旗,痛哭举哀,扶棺后撤。
王坚闻讯,命军士从城上扔下面饼,鲜鱼,以示嘲讽。城内众人互道恭喜,欢呼雀跃。各家挂起彩灯,杀猪宰羊;又选出两位百岁老人,领着众人,箪食壶浆前来犒军。欢欣气象,胜过新年十倍。
此一战围城四月有余,伤亡甚重。深夜之中,常有阴风阵阵,挟雨而来,其声似泣。王坚病中多思,以为鬼神作怪。便命人前往白鹤观,请法师前来超度亡灵。
一时间,扬幢幡,垂宝盖,开方破狱,引磬声声。摆完三日道场,又留下那为首的李神仙来,住在家中,款待奉承,邀他为众人相面。
刘整因创伤未愈,这些天惫懒得很,甚么都不管不问,全丢在一旁。今日好容易出了门,本是同慕容复商议贩马的事,可巧听了这些。不由笑道:“ 都统也真是的。战场上厮杀半生,临了却信这神神叨叨的?得,人都来了,咱们都算上一算,免得那老道白收了银两。”
“回禀师父,说我即刻就去。”慕容复打发了童仆,接话道:“我这命怕只有天晓得。他要真算得准了,叫一声神仙也不枉。”
“好大的口气!”刘整闻言,仰面笑作一滩,“好骨气,好志气!贤弟是哪位星君下凡,要归何方神位?哎呀呀,将来为官做宰,封王拜相,可不要忘了愚兄这贫贱之交哇。”
慕容复批着公文,由着他东拉西扯,并不入耳。数月来战火连绵,许多事务都被压下,堆积得如山似海。如今敌军散去,旁人都闲,只他越发忙了。有意借军功打通朝廷门道,偏又无钱财孝敬那收租子的两位老爷。没奈何上了刘整的黑船,先贷出一千两来,买了些珍器古玩,并上上好的几十匹蜀锦,送去重庆府,聊作敲门砖使。
他与朝中权贵结交,也不是头回。但从前在燕子坞时,自己当家做主,有诺大的家业支持,不似如今寄人篱下,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畏手畏脚。再者,王坚是个最耿直的,从来不屑与贾、吕等人为伍。若叫晓得了,少不得鸡飞狗跳。所幸阖府上下做得熟了,凡事头一个禀到他这里来,便也不怕露马脚。因这两样被刘整捏住,少不得礼尚往来,借职务之便,给他的生意通融通融。虽绑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倒也各得便宜。
“哎?今晚听戏,那一位去不去?”
“哪一位?”
“贤弟心里想的那一位啰。”刘整心情畅快,扯了半日,想起这件稀罕事,嘴上越发没边了。自那日瞧出端倪后,他没少拿这秘闻开刀,慕容复只一概装聋作哑。还和郭靖疏远起来,装得正经人似的,除却公事,再不会面了。刘整想到此处,不由得挤眉弄眼,促狭道:“心里想的,嘴上念的,眼中瞧的——我也不晓得是谁,你自己清楚。”
慕容复搁了笔,眉宇间已有了些怒气:“武仲兄。”
“嚯,做得说不得?好大脾气。”
刘整哼哼两声,甩开扇子扇风。过了一会,又没脸没皮地求起和来。
“走不走?存心要先生等后生不是?”
二人同至前厅,见一道士坐在上位,王坚相陪。梁忆淮病歪歪的,全无血色,被两个童子扶了来。张珏等人俱在。
但见那道人,身穿鹤氅,头戴紫冠。谈吐间神思邈邈,举止处意态非凡。真个蓬莱神仙体,愧杀人间列土才。见二人落座,微微颌首,倒似故交一般。
刘整见那道士仪表不俗,觉着有些意思。见他拈了拂尘,站起身来,心内便暗暗猜测,会先相哪一个。环视四周,又不见郭靖踪影。估摸着大厅内慕容复不敢发火,便用手肘抵了抵他,低声道:“你亲哥没来。”
“这一位公子相貌端正,眉目舒朗,大有后福。山根挺拔,必得贤妻。”拂尘指处,正是忆淮。
梁小官人挣扎起身,点头谢过。王坚见他精神不爽,便叫回房歇着。柳絮儿自屏风后转出,上前搀扶。二人定了婚约,本不该常在一处。只是忆淮断臂之后,很是颓靡,王坚怜他孤苦,才特意交代絮儿多陪陪他。柳絮儿也不是拘小节之人,今日便一同来了。二人正欲回去,被王坚挥手拦住:“老神仙,劳烦再看一看。我这对娃娃,命格可还合和?”
絮儿闻言,拉过忆淮,大大方方走上前去,道个万福。那道人抚须眯眼道:“这女娘五岳来朝,是戴珠冠,得贵婿之相。只是鼻尖少肉,秉性太过刚强——”言下之意,大抵是有些阴盛阳衰,河东狮吼的危险。张珏听到此处,拈须微笑。常忠不解,便问赵安。他这人豁达得很,浑然忘了先前求娶柳姑娘不得的囧事,听了解释,反乐起来。
王坚也笑道:“这倒不怕。这猴崽儿就该受受辖制。最好给他压住喽,收一收这浮躁的毛病。得了,回去吧。”
众人都笑起来。刘整打着哈哈,瞥着忆淮那两条空袖管,觉着这道士太过奉承。残疾至此,不死便罢,后福从何而来?封妻荫子,简直空谈。又见点到张珏,说什么芳名百世,更觉这江湖骗子尽拣些好话,摆明了要弄银子。
常忠见张珏算罢,忙向前一步,好教这人看清。得了句“柏立青山更向高”,却不知甚么意思。待要问时,那道人脚下一转,却向慕容复那边去了。
因父亲无故出家,慕容复颇有些厌僧恶道。此次前来,不过依着王坚的意思,陪坐一番。不想这道士口称“久违”,十分尊重。常言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便也起身回礼道:“道长仙乡何处?好生面善。”
道人观他形容憔悴,笑道:“贫道自云梦泽而来。公子远离故土,久浸红尘,不似旧时风度啦。”
慕容复客气道:“道长这般言语,是猜出我的来历了?”
“根骨俊秀,必由水乡而来。”
王坚应道:“我这徒儿正是姑苏人。”
“既非尘寰中人,实该修身养性,好自为之。”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王坚便问:“此言何意?”见那道人闭目不语,又道:“不知这孩子前程如何?烦劳道长相上一相。”
那道人也不问他生辰八字,也不看他手掌步伐,只淡淡道:“公子凤骨龙姿,坐如磉石,起似浮云,步健而舒,贵不可言。但命宫凶纹大大不妙,刑妻克子。三九、四九前后,有大变数。若能躲过,往后自然直上青云。”
王坚“嘶”了一声,道:“这变数如何处置?”
那道人道:“倒也不妨。只需俯仰不愧,莫忘本心,自有贵人引领,逢凶化吉。”
“克伤妻儿亦非小事。可有解法么?”
“克过一房便好。”
慕容复道:“子嗣又当何解?”
“恕贫道直言。公子眉尾生有断痕,且中岳一点小痣,只怕难有子嗣。或者傍妻得了,也难养活。”
刘整听了这一堆不着调的鬼话,恐慕容复不快,便扯住这道士道:“你只管和他扯,是欺我老实不言语么?怎这般厚此薄彼起来。”
“将军你呵,”那道人笑呵呵一甩拂尘:“见风使舵夺魁首,巧言令色第一名。气运到时,必定财势双全哟。”
刘整笑骂道:“嗨,好个牛鼻子。他们都是清流,偏我就这么俗臭?分明欺我面善心软,又无钱财。可恶,可恶!本来还有薄礼要赠,现下可是一个子儿也没了。”
王坚见他没脸没皮,假意喝道:“好没礼数!李神仙,孩子们都在军中当差,动则呼来喝去,打打闹闹,没些许规矩。万望神仙不要计较。”又命仆从端了十两白银献上。那道人摇摇头,道:“贫道修仙之人,箪食瓢饮,何须黄白之物。”再三辞了。转身对慕容复道:“来日相见,贫道再贺超脱之喜。”言罢飘然而去。
众人感慨一番,各自散了。张珏因娘子有孕,赶得最急。常忠亦随他去了。留下王坚独坐,面带惆怅。余下二人见状,不好就走。已出了门,又折返回来。王坚望着慕容复,念及梁璞,愈发愧疚。刘整知他心事,可劲的拣了好话,顺着那道人所说,只道是小官人必有后福,妻贤子孝,一世平安云云。好容易劝得老人家收了泪。
“复官也要自重。”王坚握着手端详一番,只觉这孩子脸上没肉,显得太阳穴上青筋都凸了出来:“仙人提点的话,你可记得了?我看你心事太重,越发瘦了。这衣服都阔起来。”
刘整一本正经:“瘦些好,更倜傥了。”
王坚被逗得乐了,道:“分明是来时好看些。在这住了半年,没吃没穿的,还要操劳。如今战事已毕,你也该松快些,别整日皱着眉。今晚便带阿云来我这里吃饭吧。”
夜间众人齐聚,用过膳食。为给忆淮解闷,请了诸宫调班子,只说是供奉神佛。梁公子自打失了双臂,心力交瘁,哪有心看这个?但见师公白发苍苍,四处张罗,只得强撑笑脸,顺着王坚爱喜庆的心思,点了出《双锁记》。
阿云见人多热闹,又是喜欢又是怕羞,扭扭捏捏缩在慕容复怀里。看到桌上果子鲜艳,有些眼馋,巴巴地望着。忆淮瞧着可爱,本欲给她抓一把,抬起大臂来才想起自己没了手掌。苦笑一声,又放了下去。不想这孩子见他袖管荡来荡去,觉着有趣,咯咯直笑。
“哎呀,快过来,叫伯伯看一看。”刘整隔着人瞧见,欢喜的什么似的,费劲扒拉挤了过来:“有多久不见啦?长大了好多!”
前日他将一家人移到城内,打算要大儿子见一见王坚,日后好求个前程。他浑家万般的不肯让孩子从军,吵嚷起来,将脸都给他抓破了。不得已,只得趁今夜看戏,先让两个小子见一见慕容复。慕容复平日总听他夸赞自家孩子聪明漂亮,今日一见,两个胖墩。大的黑黑壮壮,倒还斯文,小的那个,又吵又叫,百般表现。见云儿标志可爱,伸手便往那粉嘟嘟的脸蛋上用力捏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