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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夜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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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昨日刚吵过架后,还未私下见过面。此时各自有些尴尬,微微别过脸去。
最终是慕容复咳嗽一声,打破了僵持的局面。“郭兄。昨日之事,小弟无话可说。郭兄不能体谅,弟也不能强求。然而今日不是我二人争执的时候……淮儿尚在蒙古人手中,除了你我,也没别人能救。“
郭靖看着别处,点了点头。半晌,低头道:“我听你的。你说怎样,便怎样。”
慕容复点了点头,道:“今夜我要前去劫营。你那些丐帮的朋友,能否前来帮忙?“
“我会尽力去请。“
“好。那么郭兄能否随我前去?“
郭靖点了点头,随后顺着指引,坐在妆台之前,任由对方在他脸上涂抹。义弟的手掌修长漂亮,触肤微微发凉,指腹略有薄茧,在眉眼间划过时,带起一阵战栗。那双眼睛却是热的,眼波流转,在他脸上揣摩停顿,时不时凝视着某一处。隔得有些太近了,他垂着眼,不敢多看。
慕容复在他脸上忙活一阵,大致满意。郭靖与蒙哥身形仿佛,俱是高大健硕,无需太过伪装。只是蒙哥面庞更宽,眉眼也不似这般浓烈,反有些发褐,与肤色相去不远。他便将义兄脸上涂了棕粉,又将眉睫剃去一些,刮得稀疏,一笔笔画上颜色。这样一来,上半张脸便看不出甚么差别来了。只是这眼珠颜色……
他伸手托起义兄下颌,温言道:“郭兄,抬眼。“
郭靖不得已,屏着气和他对视,心如鼓擂。室内静谧,两人都听见了这心跳声,心照不宣装作无事发生。
“罢了,夜里看不太清……“慕容复心道。想来蒙军之中,也没人敢盯着大汗的眼珠儿瞧。便着手替义兄改画唇形。蒙哥唇色极深,且嘴角抿起来带些狠意。须得改上一改。
然而郭靖却没有老老实实任他描画,而是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支吾半天,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眼来,恳切道:“我还是要说,昨天咱们没说完的事。下次不要这样……他们都是些可怜人,咱们能救,还是该救。”
慕容复见他仍是过不去这个坎,为大局计,一时也不想再起争执,便柔声道:“你放心,今后我凡事先问过你便是。”
郭靖闻言,咧着嘴笑了。慕容复见自己刚贴在他脸颊两侧的人皮有些松动,伸手替他黏紧些。却见义兄一双眼睛黑乎乎的,呆呆望着自己,煞是可爱,不由心中一荡。郭靖被他看了一眼,脸上亦是烧得滚烫。不由想起前些日子睡梦中的见闻来。偷眼看义弟一眼,壮起胆道:“复弟。我、我要是梦见你,你不生气吧?”
慕容复替他整着鬓发,弯腰久了有些累,便倚着椅边半跪半坐,将义兄一头黑发打成长辫:“那要看你做些甚么梦。”
郭靖心道,那我还是不要说了。但架不住对方以眼神威慑,还是招得干干净净:“我梦见,我一个人在那里跑,四周黑极了……”
他孤身一人追着什么,在极大的黑暗之中周旋——忽的有人握住他的手。
是复弟。这人面容不能看清,但手掌温软,引导他一步步走出混沌。逐渐有了光亮。他紧紧拉着引路之人,心中爱意不可抑制。
复弟?复弟。他心内默念着,在半昏半明的小道上奔走着,朝阳就在前方,即刻要破晓而出。极大的快乐包围着他,几乎到了欢呼雀跃的地步。
晨光乍泄,天地通明。
“最后就是,你把我带出来啦。”郭靖遮遮掩掩道。
“就这些?”慕容复挑眉,看着这位笨拙的、结结巴巴的兄长:“说完。”
“没有了。”
“说完。”
“我、我抱你了……”
“还有。”
“真没有了……”郭靖只觉脸上烫得发疼,然而怕蹭掉什么,又不敢去摸;想像往常一样摸摸后脑勺,却又怕弄散了辫子。只得尴尬地收回手,双手交握,支吾道:“我、我亲了你……”说这话时,已不敢看对方脸色,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慕容复却浑不在意似的,将毡帽给他戴上,又在耳垂上穿上金环。手法略有些重,疼得战战兢兢的郭大侠一哆嗦,却不敢动。
“亲了哪里?”青年扳过义兄面颊,审问道。见实在再问不出来,俯身在对方眼睫上吻了一吻:“这里?”
贵公子平日端庄自持,冷冷清清,此刻却别有风姿,白皙面容不似往常全无表情,双颊烧红一片。嘴唇被酒润过,泛着艳色。眉尾挑起,眼角半是有情,半是无意,难画难描,难以捉摸。
郭靖对他从来敬重,便连梦中从未想像过见这样情态,脑内轰隆一声,眼睛也一片白光,几乎看不见了。又觉对方吐息渐近,不多时压到自己唇上。霎时浑身僵硬,几乎不知该如何动作。朦胧中听对方还在发问,才恍然大悟。一霎时忘了伦理纲常,伸臂将义弟捞住,紧紧捆在怀内。
慕容复被他勒得太紧,肋骨几乎要断,便用力挣脱出来。然而隔开来看时,面前这张脸分明是蒙古大汗,顿时令觉得恶心。郭靖忽然被推开,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看着心上人。
“郭兄?”慕容复好笑地看着兄长略有些可怜的面容,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去请丐帮诸位长老来罢?”
“蒙哥“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将义弟用力抱了抱。随后大跨步走到营外,一路小跑。
慕容复一面照着镜子贴上人皮面具,一面侧着耳朵,不出意外地听见门外军士们的惊恐的叫声。
这夜丐帮五十三名弟子与”纽璘“打过照面,见了代都统这般手艺,啧啧称奇。慕容复将众人细细认了,朗声道:“诸位据是丐帮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番愿随我兄长来救合州,实乃大义之举。下官这厢谢过。”言罢躬身一礼。
众人俱道不敢。这些人多是黄蓉亲信,确非无名小卒。若不是蒙军在蜀地烧杀抢掠,危及丐帮,哪能这般轻易出手。此番见这年青人礼数周全,各个受用。
“前日折损的十三位侠士,已派人寻回尸骨,就近安葬。待战事毕了,再寻法师超度。听闻还有几位受了伤,不知伤势紧要么?”
几位长老模样的私语一番,推出个木讷中年来:“这位管事的鲁长老晓得。”
那呆板板鲁长老伤了双腿,歪在椅中抱拳道:“重伤七人,轻伤十四人。城里外伤药用尽了,好在我们自己随身带了些。正治着呢。”
慕容复点头,“诸位是替我合州百姓受苦。下官感激不尽。”又叹息一声,道:“大恩未报,本不该此时开口。然则常言道,除恶务尽。前日亏得诸君相助,得以挫败蒙军锐气。我想,此时若不出击,反受其害;不如先下手为强,今夜子时出城,夜袭蒙军。”
丐帮众人面面相觑。前几日大战,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着实可怖,谁也不愿再作回想。急切间又要开战,看这阵势,仿佛还要他们打前锋似的,自然不大殷勤。郭靖见众人俱不开口,忙道:“大家莫怕,一定有万全之策。复弟,你想出什么好法子啦?”
慕容复也晓得,这伙人与自己素不相识,卖命的勾当纯是看在郭靖面上,头回容易二回难。但情势紧急,不得不好言相求:“各位放心,此次策划周详,断然不会有失。”说着抖开城防图,压在桌上:“诸位请看。自奇胜门下,距地十余米处有条栈道,可绕至蒙军背后。此道口掩于草木之中,极为隐蔽,是当年建城时所留,鲜有人知。我与郭兄先行出城,接回梁小将军。诸君子时三刻由此而出,丑时一刻归队,点齐人马后拆除栈道,可谓万无一失。各位俱是武艺精良的好汉,定能应付。事成后我必请师父上奏朝廷,为各位请功。“”
鲁有脚听他说得周全,点头称是。听到请功,又连称不必。江湖中人好脸面,虽有不愿去的,却谁也不愿出头反对,一个个都硬着头皮应下。
安排妥当,慕容复与郭靖按计划先行出城,趁夜色直奔敌军中军帐。两人点着火把,于一字城墙下的地道内摸索着。郭靖想起方才义弟自称“下官”,不由笑出声来:“复弟,你刚才说甚么上官下官的,真有意思。往后打了胜仗,皇帝还要给你加封,说不定要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啦!那时候,你可越发的嫌我又笨又烦了。”
慕容复正色道:“小心。前面有蛇。“
密道是余玠建城时所留,仅能供一人通过。因常年废弃,草木横生,蛇鼠成群。二人拔出佩剑,砍伐拦路的树根杂草。
这一夜是如此离奇古怪,以至于后世众说纷纭,无有定论。守城的宋军竟亲眼看着蒙哥将梁公子送上城楼,随后又折返回去。而蒙军在极长一段时间里,以为受到了数千人的袭击。丐帮五十三人同进同出,无一折损。张珏从外向内打破水军关隘,一解南面之围。
蒙哥从梦中醒来时,粮草已叫人烧了大半。赶出营外,见董文蔚领着人马急匆匆奔过来。
“怎不去救火,跑这里来做甚!”
董文蔚一脸诧异:“是纽璘将军传信,要臣前来救驾。大汗无事么?”
一旁姚世安疑惑道:“方才探马来报,张珏率水军打入自对岸而来,纽璘将军正聚众击敌。怎么又去了将军那里?”
话音未落,一插旗小军疾驰而至:“大汗,虏来的小南蛮叫人偷走了!那贼人扮作大汗模样……”
蒙哥勃然大怒,霎那间头晕目眩。自故交逝去后,他哀痛伤神,病了好几日。此时只觉鲜血沸腾,胸口似要爆裂:“南蛮子欺人太甚。巴尔特,取朕的兵器来。”
不再有汪德臣阻碍他这鲁莽的行动。蒙古大汗在愤懑中贸然出兵,在早有预谋的两面夹击下败回。
丐帮弟子齐归飞檐洞,鲁有脚查点清算,不多不少五十三人。这次策划首尾有序,线路分明,烧得极是痛快。点完人头,众人遥望蒙军乱作一团,俱都哈哈大笑。
柳絮儿一夜未眠,在都统府门口等得心焦,几乎将帕子绞烂。劝说未果,若说没些恼恨,那是谎话;但担忧之心,更甚恼恨十倍。终于,远处传来马蹄声,夹杂着男人们的欢声笑语,豪爽畅快。
胜了。她长叹一声,双手合十。
喧闹声渐散。青骢马蹄声轻巧,哒哒地敲在石板上。她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直到行马道。
“表哥!”
马背上那汉子转过脸来,阔面重颐,竟是蒙哥。柳絮儿猝不及防,几乎吓个半死。
慕容复勒马回头,随即笑起来:“郭兄!把你那假脸收一收。”
郭靖意识到自己还贴着人皮,忙应声道:“说着话就忘了。哎?你是什么时候揭的。”伸手去撕,然而不得要领,胡须没拆下,倒将耳根处扯出一点儿血来。好容易弄下来,憨厚笑道:“柳家妹子见惯了中原人,不晓得蒙古人的长相。这个是他们的大汗。都是假的,莫害怕。”
柳絮儿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一样,定定地看着慕容复。
“表哥,我有要紧事要和你说。要单独和你说。”
郭靖摸摸鼻子。慕容复看他一眼,点点头,示意他先回去。
“吕文德和贾似道到了重庆府。”看着郭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柳絮儿扣着手腕上的玉镯,低声道。
“我晓得。”
“待战事稍缓,您得去拜谒他们。”
慕容复挑了挑眉,看着她。月色下的柳絮儿越发婉约动人,清雅端庄。面色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吕文德最厌胡人。”她抬起眼来,看着慕容复:“且贪爱钱财。贾似道面善心狠,好大喜功。表哥要入朝堂,必得借这两人的力。”
慕容复慢慢变了脸色。那俊挺面容之中,生出些难以捉摸的情绪来。
“表妹,”他沉吟片刻,轻笑一声:“见识不浅——你父亲官居何职?”
她仰头望着他的脸,心中酸涩。在母亲离家之后。那个该被称为父亲的男人终于身死名裂,自己也流落烟花巷,卖唱为生。
世事艰辛,生死沉浮,她已然无动于衷。蒙上天怜悯——
“絮儿的命是公子给的,”她低声道,“没有父亲。表哥是哪家的公子,絮儿就是哪家的女儿。”
“这般殷勤助我,为的什么?”
男人们爱她美丽,为她颠倒。她不觉着这多么动人,只生出无限厌倦。
那夜万军之中,这人冒着性命之危将她带走。一路逃得艰难,他扶着马,将自己推到河中。她回头时,见他艰难的拔着腿,一双好长靴里灌满了淤泥。
“不想说便罢,怎么哭了。”慕容复笑起来,容许她扑在自己靴边,抽泣了小半个时辰。
“累了?”
她点点头。
“上来。”
他伸出双臂,将她抱上马背,带到书房内。又亲自打了水来,为她洁面。
到底是天生丽质,略施粉黛,又是一派文雅恬静作风了。方才狼狈伤心情状,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被送回去之前,她蘸着水,缠绕鬓边碎发,卷出诱人弧度:“公子与那两人交接,莫教郭将军知道了才是。”
二人镜中对视。
“我自有分寸。”慕容复移开目光。
柳絮儿歪着头弄着耳坠,认真道:“他们那种人,最死心眼了。哥哥玩玩就罢,不要当真才是呀。”
“有一门好亲事,表哥愿结么?”她美艳的脸庞泛出诱人的色彩,妩媚不失少女特有的柔美:“杨姊姊有个亲妹子,养在重庆府。杨家一门三位兄长,俱在朝廷居紧要职位。这位妹妹身子骨极弱的,哥哥娶过来,好生待着,也算是与杨家连了姻亲。”
杨氏一族,世代官宦,根基深厚。杨氏的三位哥哥俱在朝为官,大哥已做到处置使,人脉极为广阔。柳絮儿早盯上这户人家,欲引来为后盾。可巧她家里有个妹子,年纪不满十六,正当婚配。柳絮儿便有意无意撺掇杨氏,明里暗里夸赞自家便宜表哥。小姑娘养在川渝,与临安本家极少交通,婚事自然要由姐姐姐夫做主。杨氏动了念头,驱使张珏去重庆府将妹子接来,欲议亲事。不想这姑娘身子不好,时时咯血,不似有福有寿之人。
“杨妹妹病得厉害,活不过这两年的。”她双目清澈动人,没有一丝残忍的痕迹,但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哥哥便是不喜欢,也顶多忍她两年嘛。”
慕容复曾在军中听过杨氏一家的荣耀,亦很难拒绝这样借力的跳板。但他终于没有一口答应。
“那很好。”
“表哥答应了?”柳絮儿微微一笑。
她婷婷袅袅地跑开,较往日多了许多活泼。慕容复觉着倦乏。刘整说得没错,这女人不同寻常。太过聪明。
已到了如此地步了么。他对镜凝望了一二刻,发觉自己形容瘦削,像是老了十岁。然而双目熠熠生辉,仿佛得胜的欢乐尚未完全褪去。未想这喜悦竟不过一宵。
流亡川渝半年有余,大燕皇裔的骄矜气派,已记不得分毫。看人做事,步步思量,疲倦至极。南慕容名满天下之时,哪曾想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与这个打照面,对那位赔笑脸;与某甲称兄道弟,和某乙叙旧谈情。甚么脏事也干,甚么恶念也生。
不由苦笑。这具皮囊——这副头脑——尚值多少青眼?沽之哉!沽之哉!将来置身龙楼凤阙,却不知卖价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