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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生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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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说了,这匣盒需交至王坚王都统手中。”来使操着一口铿锵有力的汉话,神情倨傲:“闲杂人等,不可随意交付。还请公子体恤,请都统出来相见吧?”
“些须小事,何必劳动都统?”慕容复端坐主位,听了这话,冷冷道:“他老人家总领川蜀,事务繁杂,五品以下官员,若要面谈,须得提前十天报备。使君请在城中寻个馆驿住下,我这里不便招呼了。”言罢将手中茶碗放下,示意从人送客。
“且慢!”那使臣见他强硬,只得放和软些:“既然如此,烦劳公子转交。三日之内给个回音,莫叫我家大汗等急了。”
慕容复接过信件拆开,略过一遍,吩咐开匣。两名侍女上前揭开匣盖,顿时吓得叫出声来。只见血泊之中一双人手,连掌带臂皮白肉净,指甲盖泛着青紫斑点,断口处整齐鲜活,尚未萎缩。显然是刚斩下不久。梁小官人自幼娇生惯养,手掌漂亮柔软,无半点伤茧疤痕,躺在匣中,好似羊脂美玉雕成。
“公子请认一认,是真是假。下臣告退。”
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慕容复回到内院时,见郭靖坐在堂内,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便强颜笑道:“郭兄尚未痊愈,该静养才是。”又见刘整在郭靖背后对自己挤眉弄眼,不知何事。
刘整心内焦急,方才张贵来报,说斩杀云顶城两百良民之事,已被郭靖知晓。吓得他不敢吱声。好在张顺又说,只知道了是小都统所为,并不晓得将军也有参与,又觉稍好些。但虽说目前还没被抖露出来,难保二人对峙时不会被抛出来做挡箭牌。因此他急急跟到这里,又命奶妈去将阿云抱来。郭靖最疼这小侄女,兴许见了孩子,能免去一场争吵。
慕容复察觉出氛围有些不对,但目前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件事惹了郭靖不快。莫非私自贩卖马匹之事有所泄露?还是借王坚之名奉承于贾似道的信被截了下来?他一面在心内盘算着,一面笑道:“郭兄,做甚么这样瞧着小弟。”又命从人退下。
郭靖抖着嘴唇,努力一番,却仍说不出口。最终只得指着刘整身后的张氏兄弟,道:“你问问他们两个。”
二人扑通一声跪下,不敢说话。郭靖咬着牙关起身,尚未开口,眼眶已然红了。
“两百老弱病残……俱是良民。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慕容复听了这话,看了一眼张顺张贵,冷笑一声。
“原来郭兄,是兴师问罪来了。“
郭靖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半晌,艰难道:“我要你说,有没有做过。“
刘整眼见他双拳紧握,忙上前道:“郭巨侠!那些人是云顶城来的,是蒙哥有意留下,送来乱我军心的。他们见过了屠城,是吓破了胆子的人,留不得的呀!慕容贤弟是为了——“
郭靖挥手打断他的话,咬牙对慕容复道:“我要你说。“
慕容复摇头道:“郭兄,你也不懂得我的难处?”说着叹息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蒙哥一贯如此,凡屠一城,必留下二三百老弱围观,而后送至下一城中。这些人已被唬破了胆,逢人禀告屠杀惨状,致使人人自危,不战而降。”青年说至此处,已是红了眼眶:“我受都统将令,总督三军。若有半点差池,如何交代?若非为大局计,我难道不是父母生养,竟全无心肝,要对那全无反抗之力的良民下手?郭兄以为,我是甚等样人?真是全无人性的鞑靼蛮夷么?”
郭靖见他这般说了,忙伸手握住他小臂,急切道:“为何不将他们关押起来……”
“我难道不晓得么?”慕容复冷眼望着张顺,道:“原想将人送去重庆府,谁知蒙军拦截,道路不通,只得将人押回。青天白日,若放他们入城,全城百姓都见着了,岂不慌张?若不开门,城外军士如何自处?“
“所以你就令张顺将他们就地斩杀,还说是敌军的首级?“郭靖又一次激动起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杀良冒功!我真想不到……“
“那又怎样?”慕容复见他咄咄不休,一时怒从心头起:“谁死不得?前日大战,我军中折损多少大好儿郎,你怎不问?一旦城破,你我都死得,这些个贱民,蝼蚁一般的人,便死不得?”
“自然死不得!”郭靖猛地站起,怒道:“咱们当军吃饷的人,怎不该死在前头?”
眼见二人剑拔弩张,刘整几乎要大叫起来,扑到两人中间。正在这时,柳絮儿带着侍女,抱着阿云,迈入堂来。她生得倾国倾城,婷婷袅袅走近,姿容清雅,衣袂飘摇,仿似洛神出于太阴。
“表哥。“春日暖风和畅,算不得炎热,但柳絮儿仍执了把精致团扇,用以遮阳。如今这扇子正压在她这所谓的表哥的剑柄上,柔和地化解了一场风波:“表哥,我以为你好忙呢,备了上等的金华酒,都不敢请你去吃。怎么,你却和郭将军在这里比武呀。”
“噫。”阿云从婢女怀中探出小脑袋来。
“瞧,云儿也想你呢。”柳絮儿掩唇一笑,秋波潋滟,眉目之间别有风情:“云儿天天盼着你回来看她,你呀,却总忙着国家大事,连自己女儿都不记得了。”
慕容复本不欲争吵,既然有了台阶,便也借坡下驴,伸手去捏阿云脸蛋。没想到阿云扭了一扭,挣开他双手。却抬头看向郭靖,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两下,吃吃笑了。
郭靖见孩子摇摇摆摆走过来,俯身将她抱起。
“瓜巴巴。”
争执结束得无声无息。
“表哥,”郭靖抱了孩子逗弄,柳絮儿则挽着慕容复攀谈。忽的瞥见王坚拄着拐,自窗外长廊中慢腾腾转过来,便轻轻松开手,略略提了声音,向着窗外道:“表哥,听说今早有蒙使入城,是为梁公子的事么?他要怎样才肯换人?”
王坚果然听见,愣在原地。随后急匆匆赶进堂来。侍从们吓得不轻,忙在两侧搀扶着。
“复官,淮儿他……”
慕容复吃了一惊,快步上前,俯身下拜。
“徒儿无能。忆淮叫蒙军掳了去。徒儿今夜便带人出城营救。”
郭靖抱着孩子,反应一会,三两步抢上前来。他直到这会儿才知道,蒙军是为了忆淮而来的,顿时心中一慌,双膝跪地,道:“先生,复弟他……”
王坚紧紧握着拐棍,打断道:“鞑子递了什么话来?为什么不知会我?”言语间似有颤抖。
慕容复拜伏于地,不作答。
“你、你说实话。”王坚扶稳了,见他无论如何不肯开口,咬牙对侍从们道:“今早接待蒙使,还有谁在场?去,与我寻来。”虎目之中,已落下泪来。
不多时,晨间在大堂伺候的仆从们俱被领到,齐齐跪倒。这些人俱被封过口,见慕容复跪在王坚身后,眼含威慑之意,便不敢开口,只哀哀哭泣。王坚再三审问,一无所获。无可奈何,正欲作罢,忽有从人来报,道是堂内搜出羊皮匣一个,似是蒙使带来的。
慕容复心中一顿。这匣他已命人烧成灰埋在后院,怎会在客堂内搜出?
但见王坚抖着手揭开匣盖,哽咽数声,扑地往后便倒。慕容复急欲上前,却被扯住衣摆。回头时,只见柳絮儿以食指抵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表哥。”趁着众人忙做一团之际,她压着声音,几乎是伏在他耳边:“表哥想做大事,这样更好,不是吗?”
病来如山倒。王坚背过气去,昏昏沉沉,醒来后亦是神志恍惚,双目混沌。至次日终于有片刻清明,喘着气,示意众人向前。
刘整吊着手臂,泪如泉涌,领先跪倒。众将跪做一排。王坚哆嗦着伸出手来,将慕容复扯起。
“我自至蜀地,遍访贤才,以继先师匡扶社稷之志。后生之中,唯有你最堪大用。”年迈的元帅气若游丝,颤巍巍支起身体,双指指一指爱徒:“诸君俱是大宋的忠臣……复官年轻,行动有不妥帖之处,须得各位多多帮扶。”言罢,已有下人捧上知州大印。
慕容复叩首接印。王坚扣了他手掌,道:“我已给朝廷上书,荐你接任。”忽又流下泪来:“我死之后,莫要发丧,乱了军心。忆淮那孩子,由、听天由命罢!”下了决心抖出这一句,珠泪双流,昏死过去。郎中们忙上前把脉顺气,众人退后。
郭靖跪在榻边,看着慕容复若有所思,双眉紧皱的模样,觉着心中难过。先前的事,虽然尚未忘怀,然而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带着谴责的情绪了。
“做那样的事,复弟心里也不好受吧?”他看着义弟因缺乏睡眠而泛着青色的眼圈,心如刀绞:“哎!他是刚出茅庐的,生得尊贵,自然高高在上,不晓得以民为本的道理。我该好生教导他才是,怎能一味发怒?”
柳絮儿端着汤药侍立一旁,手中一抖,将调羹碰出声脆响。刘整正在伤怀,被她这一声勾起注意,抬眼望去。只见郭靖略低着头,小心翼翼瞧着新任都统,眼中柔情无限,却又带着愁苦。那虔诚恳切神态,竟似朝圣者仰望神像;真挚懵懂之状,又似少年郎挖出心肝,跪捧在情人脚边。
这绝非同袍之谊……
“哦豁,有意思。”刘整心道:“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会娶不着浑家,原来好这一口。天呢!亏得他看上慕容贤弟。若瞧上我,可怎么处?我是正经人,可不能玩这套。”又操心起慕容复来。然而想了半晌,觉着两人好上了对自己也没啥坏处:”依着郭靖这性子,还不是任我那贤弟揉圆搓扁。大爷我倒要于中取便,得些好处耍耍。“
他这人虽然也算见过世面,但思来想去,还是觉着不可思议。中原南风盛行,达官贵人于此道寻寻乐子,并不罕见,只是那馆中所养倡优,多是粉嫩少年,千娇百媚,花骨朵一般柔弱。这……自己这位贤弟可是铁打的好男子,千军夺魁的伟丈夫……莫不是姓郭的爱他气概不凡,甘愿、甘愿……想到此处,望一眼郭靖那魁梧身板,霎时抖出个激灵,头皮发麻。
柳絮儿瞥着众人神态,佯装不见。
诸人各怀心事。用过晚膳,郭靖正在自己营中上药,听见敲门声。便一边包着伤口,一边问道:“哪位?”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低沉文雅:“郭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