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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离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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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头蘸了金汁,比毒药还难救治。郎中们用刀剜开伤口,用药酒洗净,涂上草药包扎。郭靖昏沉之间发起烧来,到半夜仍然退不下去。
这次多亏丐帮弟子协助,才得以力挽狂澜。慕容复谢过众人,令守夜的老郎中回去歇了,自己守在义兄身边,时不时替他擦脸降温。他晓得这热能不能退下去全凭天意,非人力所能为。但想起回城时众人那哀痛光景,仍旧觉着烦忧。
“若他死了,全城都该恨我。”慕容复突然有些愤懑:“便是做了皇帝,坐拥托国之富,一朝崩逝,百姓们未必这般伤心。”又想起韩非子那句至理名言来:“‘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适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国君也未必能尽得人心,我这郭兄,却这般轻而易举,万众归心——哈。”
伤兵们的哭泣呻吟,透过花园浓郁香气,一点点渗透到书房中来。慕容复双手交握,微微打着寒颤。
外边传来阵阵兵戈之声,夹杂着军士们愤怒的嘶吼。药品已被分尽,但许多没有分到的伤员,却坚持认为都统府尚有余留。有人拿着兵器敲打府门。这是今夜的第二次。第一次以慕容复当众处死为头的两名军校收尾。牛富被拖回来时还活着,肠子都露出来,还在喘气。但凡他有一点办法,他会救这汉子。但他没有。张氏兄弟带回的药,早已分尽了。
大燕在万千人的死亡中露出头角。他本该高兴的。只要王坚咽气,他便是一城之主。他自信有这样的本事,能靠这笔本钱,恢复慕容氏昔日荣光。然而他竟丝毫不能为这感到高兴。
有那么一二刻,他想去弄醒郭靖。他想要这个人醒着,不说话也好,傻乎乎说两句不相干的也好。但理智阻止了他。人不能太过自私,至少不能为了自己一点焦虑,而搅了一个可能难以活下去的人的睡眠。但他晓得,不止是焦虑而已。那情感中,更多的是无措,竟也有许多嫉妒。嫉妒一个拿命救自己的人比自己更得人心,却又害怕他真的在一言不发中死去。
郭靖伤在后背,只得趴在床上,将脸侧向一旁。慕容复端着烛火,托起义兄半边面孔,细细观摩起来。郭靖生得不算俊美,下颌宽宽的,胡须因修刮得不够勤快,冒出许多青茬,有些扎手。双眉更是浓重,头发也极为浓密,拆开来尚未梳理,卷着胡乱披在肩头,混着血迹,结了些痂块。
“未免也太邋遢了些。”慕容复心内暗道。又看了片刻,伸手替兄长理了理头发。这么乱散着似乎过于埋汰,贵公子心道,还是梳一梳罢。便起身拿来了自己平日用的牛角梳,掏出帕子蘸水将血痂洗净,慢慢梳理开来。但抖着手终于还是做不来这些细活,只得将他头发束好,将缎帕浸了凉水,搭在额头上降热。
郭靖眼睛闭着,面皮发红,睡得很熟。慕容复做完这些,伸手摩挲了一会义兄面颊,将嘴唇贴了上去。
有些扎嘴。青年将双唇挪到对方唇边,又试了一次。他觉得自己大抵有些疯了。但反正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肆无忌惮些倒也无妨。郭靖睡得像婴孩一般甜熟,毫无动静。
有人敲窗户。慕容复放下湿帕,站起身来,打开窗户。一个小叫花“呲溜”一声跳进屋,熟客一般跑到火炉前烤手,抱怨说一路冷得要命。抬头瞥见这青年男子低头看着自己,不由笑出声来。
“你就是慕容复啊?”
两人几乎同时猜到对方身份。黄蓉一身少年装扮,虽将脸蛋涂得脏脏的,但仍掩不住活泼灵动,慕容复一见便知是郭靖常提起那位“黄贤弟”——丐帮帮主,黄药师爱女,桃花岛主人。
面前这小姑娘显然不像三十许人,但既然与郭靖年龄相近,自然比自己年长了。慕容复暗自思忖,心下一转,已决意结交:“黄兄。”他晓得郭靖当时能博得这位黄姑娘欢心,正是在不经意间撇开其尊贵身份所致。又见她惯于男装,便有意如此称呼。黄蓉果然高兴,笑道:“你怎么这样叫我?”
慕容复一抱拳:“黄兄与郭兄结义在先,自然也是在下的兄长。”
黄蓉漂亮小脸上顿时浮现出欢喜神色,围着他踱了两步,上下打量,心道:“是怪好看的。”想起那句‘黄兄’,又觉好笑:“果然靖哥哥喜欢的朋友,也和他一样呆。不过,能猜出我的身份,还算是没笨到极点。”便拍了拍这青年肩膀,道:“好啦,那咱们也是兄弟了。慕容贤弟,你怎么亲自守在这里呀?累死人了。”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两颗药丸,道:“把这个喂给他吃了,你也睡吧。”
慕容复拿起药丸,将郭靖扶起,帮他服下。果然不出片刻,便见功效。黄蓉见状,抬腿要走,却被拦下。慕容复箭步上前,单膝跪地,面露恳求之色。
“恕小弟唐突。万望黄兄救一救城内众弟兄!”
月上中天,夜色静谧。都统府书房设在花园之内,隔着窗,能听到外边阵阵虫鸣声。离伤兵营有一二里地,疾痛惨怛之声,却仍隐隐可闻。
黄蓉“嘘”了一声,将他扶起。目光之中,更多了几分肯定。
“当然啦,我来都来了,难道就带一瓶药呀。放心吧!”
黄药师父女当夜离去。洪七公心疼徒弟,本欲留宿一晚,看着郭靖好些再走。但却在城内遇到阔别多年的欧阳锋。老毒物一见故人,疯病又犯,当即拉着他要比武。待次日凌晨,双双不见了踪影。城内诸人四处寻了个遍,没找到一丝踪迹。好在郭靖昏睡一夜后真的醒了,且一天天康复起来。
刘整伤了臂膀,每日吊着膀子,在营中躲懒。慕容复嘱咐他好生看待郭靖,这老小子正事一概不管,奉承人倒是殷勤,一张嘴哄得花都早开一季,更何况郭靖这容易打发的人。慕容复军务繁忙,统共来过一两次,被他吹得有情有义,“人虽然不在,那魂一天要来数十遭”“我这贤弟是个冷面热心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不知多么记挂”云云。郭靖被哄得一愣一愣。
他浑家田氏倒是个忠厚妇人,见郭靖卧床不起,怪可怜的,便连着一起照料了。每日炖了补汤,叫两个孩子送到军营中来。
“啊呦,我不喝这些玩意……”刘整见两儿子又运了这些黑乎乎的汤汁过来,有些崩溃:“好了,告诉你娘,说我喝完了。”
他大儿子长得和他媳妇儿一模一样,又黑又胖,性格也是一样的执拗:“不成啊,爹。娘说要我们看着你喝,不然不作数。”
小儿子倒是机灵,见了郭靖便贴上去,拿碗递勺地伺候着。他听父亲说这个将军的降龙掌极厉害的,若能教自己几招,那可比老爹那点三脚猫功夫强多了。
郭靖支起身来,将药喝尽。
刘整见他试图下床,忙阻拦道:“郭巨侠,这使不得。你这伤需要静养,切莫随意走动。”又唤儿子上前搀扶:“垣儿!”
郭靖摆了摆手,示意要一个人出去走走。在床上养了将近十日,他实在再忍不下去。听说忆淮仍旧没下落,都统又卧病不起,复弟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自己实在不能这般无所事事。
忆淮如若真落在蒙古人手中,都统想必着急得很了。水军营寨已被攻陷,刘整是个靠不住的;马鞍寨机关被炸,赵安又伤得极重,不能管步兵事务。这些事难道都要复弟一个人去办么?啊,对了,欧阳锋不知去向,想必阿云也没有人管……我得快些好起来才成。他这般想着,信步走至议事堂外。
“郭将军,小都统接待蒙古使者,不许任何人入内。”守门的士兵出手阻拦。
郭靖顿了一顿。蒙军使者,是来议和,还是劝降?
他向来头脑简单,想不清这许多事情。坐在台阶边等了半晌,背上又有些疼起来,只得起身四处走动走动,还比坐着强些。心内胡思乱想,不觉走到水军营外。
因水军大寨被夺,慕容复吩咐傍着一字墙南边搭了新的临时营帐,以防蒙军偷袭。这一带都有翻修,郭靖不曾到过这新地界,一时有些迷茫。正在胡乱寻找出路,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正欲上前问路,却听到低低的哭泣声,有些诧异。
“我真是没法了。”却是熟人,刘整手下那对张氏兄弟,他见过几次的。抹眼泪那位是兄长张顺:“若不是小都统的将令,我一万个下不去手……蒙古人杀咱们的人也就算了,怎么咱们自己还要杀?两百条人命……我每天晚上一闭眼,就见着这些人在眼前晃荡……”
郭靖闻言一惊。小都统?复弟?甚么两百条人命?
张贵低声劝道:“哥,这也不是俺们的业障。小都统要谁死,哪个能活?连咱们将军都怕他三分,啷个违逆得了他?再者,那些个老少,也都是没福的人,早些去了,来世托个好人家,强如在这里受苦。何苦又来纠缠咱们!”
“我晓得,小都统也是没法。他原是想……”张顺抹了眼泪,忽然瞥见帐边站着个人,吓得跳起来,半个字也说不出了。三人面面相觑。
郭靖看着两人,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嗫嚅道:“复弟,他……杀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