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过度》居九戒

58、分离总是来得比预想得快

　　日子随着翻新的日历一天天过去，五月的最后一周，高三年级开始放假备考，直到6月7号前所有考生可自行选择回家复习备考或是照常出勤到学校集体复习，宋禺斐和陈亦选择了前者。高中三年，终于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见一见真章的时刻，相较于宋禺斐的十拿九稳，陈亦多少有些不知道抱没抱住佛脚的忐忑。为此，考前那几天他安安分分地在家认真看书复习，没给宋禺斐以及任何人发短信打电话。
　　展眼到了全国统一高考的那天，考场外，老汪一大清早就等在校门口，一双鹰眼在考生中梭巡，凡见着自己带的那帮学生，必事无巨细地问一遍准考证、圆规、2B铅笔这些有没有遗漏。许威他爸难得开车送他，偏偏还碰上堵车，他到得晚，穿着身显眼的迷彩裤，一眼被老汪逮见，着重地询问他文具带没带齐后，老汪目送着他进校门，用不大的声音在他身后玩笑了句“考场如战场是吧，那就祝你旗开得胜。”
　　临考前紧张，真的开考了，对于久经考场的他们而言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儿，照旧是考完语文考数学，考完数学考英语，这么一场场地轮下来，以致三天的高考终于结束，他们这些考生都还有些懵：老师和爸妈口中足以影响一生的高考这就完了？
　　陈亦从这股懵的状态缓过劲儿用了三五天，而宋禺斐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登门造访。
　　高考考完没过两天，街道主任掐着日子特地来找宋禺斐，先是嘘寒问暖地问了他高考考得怎么样，又试探地关心了他们兄妹俩这段时间的饮食起居，最后切入正题，以十足大人的口吻对他说，“关于你妹妹的监护权，按照国家法律规定必须要是成年亲属，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人，因此不符合相关规定，你们家亲戚当中还有谁可以作为她的第二监护人？”
　　还有谁？哪儿还有谁。
　　他是她唯一的亲人，现在却被告知他没有资格照顾她。他觉得荒诞，同时也慌了神，他再三解释自己仅差几个月就满十八周岁，他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的妹妹，然而对方态度坚决，说来说去尽是国家规定她也没办法。临走前，街道主任叹了口气，说可以再留给他几天时间，让他尽快去联系还有的“谁”。
　　还有谁？他也想知道还有谁。
　　其他人高考一结束就落下了心头大石，唯独宋禺斐，他闷在家独自苦恼了两天，最后从抽屉里找出陆绍书留下的那张名片，对着它发了半天呆，然后给他打了电话。两天后，直到陆绍书再次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陈亦才明白为什么宋禺斐这两天经常不在状态。
　　“你就是......娜娜？”在收到邮件，得知自己竟然有一个五岁的女儿时，陆绍书的心情极为复杂，他先是恍惚，等反应过来他又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老天爷真是跟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怎么能让他在悔恨之后又失而复得，失而复得之后又更悔恨？而唯一能让他释怀的人却已经永远不在了。
　　娜娜对陌生人并不怯场，她落落大方地点头，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陆绍书的脸上短暂地流露出羞愧，“因为我、我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介绍自己的身份，他哪儿有资格？
　　“因为他是你爸爸。”宋禺斐替他解了围。
　　“嗯？”娜娜歪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禺斐走到她身旁，“他是你爸爸。”
　　娜娜望着她哥哥，又长又密的睫毛一眨一眨，转瞬，滚大的泪珠就扑簌簌往下掉，她瞪着面前的陌生叔叔，拼命摇着头说：“不是！我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和哥哥，我只有妈妈和哥哥！”
　　她一边揉眼睛，一边抽抽噎噎地反复说“我没有爸爸......我没有爸爸......”
　　“傻瓜。”宋禺斐蹲下身给她擦眼泪，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说：“除了我，还有爸爸疼你，不好吗？”
　　“不好！我不要！”她仍旧摇头，带着在生离死别这件事上异乎寻常的敏感。
　　“听我说——”
　　“我不听！”娜娜旋即冲进房间，“砰”的一声摔上门。
　　宋禺斐维持半蹲的姿势，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你的家庭......能接纳娜娜吗？”他知道陆绍书两年前结了婚，电话中他已经向自己说明。
　　“这你可以放心。我亏欠娜娜的，我愿意用一辈子去弥补。至于我妻子，我跟她的关系说出来你们可能未必理解，但我可以保证，我跟她不会有孩子，在我们维持婚姻关系的这段时间，她也很愿意照顾娜娜。”
　　“留下吃饭吧。”宋禺斐站起身，“娜娜那边我会说服她。”
　　当着陆绍书的面，陈亦自始至终都默不作声，一见宋禺斐进了厨房，他立刻跟过去，张头探脑见陆绍书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客厅正望着宋翎的照片发呆，他这才压低声音，连声追问：“你什么时候联系的那个人？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把娜娜交给他照顾？就算他是亲爸，可他现在对娜娜来说也是陌生人，你真舍得？”
　　“她还是孩子，需要父母在身边。我不能太自私。”宋禺斐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舍得？这哪是他舍不舍得就能决定的。
　　“可是娜娜向来黏你，你现在让她离开你，她肯定不愿意......”
　　这宋禺斐何尝不知道，但他没有选择，难道他能眼睁睁让她被送到福利院？当初如果不是小姑，或许他就会被送进福利院。因此如论如何，他也绝不可能让娜娜面对同样的事。
　　“我已经决定了。”
　　“......”既然当初他没这个打算，现在怎么又突然作这样的决定？势必事出有因，陈亦走近一步，关切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
　　宋禺斐不说话，只是摇头。陈亦郁闷得抓耳挠腮，偏偏客厅里还坐着陆绍书，“你想清楚，不管是娜娜还是你自己，你们俩谁能离得了谁？”
　　陈亦没留下吃晚饭，闷声说了句“我先回去了”，便垂头耷脑地回了家。
　　煮好晚饭，宋禺斐再去敲宋翎的卧室门，娜娜仍旧赌气不愿开门出来。宋禺斐也就由她，给她留了饭菜在锅里后，便和陆绍书两个人坐在餐桌相顾无言地吃晚饭。
　　期间，陆绍书曾对他说：“如果你愿意，我想邀请你和我们一起生活。别误会，我之所以这样说，不仅仅是因为娜娜她离不开你......也因为宋翎。说实话，她当初执意不跟我去北京，哪怕我以分手作为要挟，她也无动于衷，因为这，我怨恨过她。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她的苦衷。当然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但我知道，你对她来说很重要，所以，如果你愿意，我也想代替她照顾你。”
　　宋禺斐抬起头，眼神颇为复杂，半晌，他婉言谢绝道：“谢谢你的好意。”
　　娜娜始终躲在卧室不开门，陆绍书走过去敲门，向她道完别就走了，明天再过来。他前脚走，娜娜听见关门声后脚便开门出来。她垂着小脑袋，嘴巴嘟得老高，娇声娇气地喊了声“哥哥”。
　　宋禺斐把给她留的饭菜热了端到她面前，然后坐到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吃饭。娜娜年纪虽小，但她知道自己哥哥一有话对她说就会这样。吃饱后，她乖乖坐着没动等他开口。宋禺斐欣慰地笑了笑，他不想勉强她，因而先是问：“你不想要爸爸？”
　　娜娜摇头，瘪嘴想了很久，说：“是他先不要我和妈妈。”
　　“他没有不要你们。”宋禺斐语重心长地道：“他是不知道有你，如果知道他一定不会离开你们。”
　　“可是我们幼儿园的枪枪说，他爸爸和妈妈会分开，是因为他爸爸不喜欢他妈妈了。所以，他一定也不喜欢我妈妈和我！”
　　宋禺斐黯然，“枪枪说得不对。大人有时候会分开，不是因为不喜欢。”
　　“真的吗？”毕竟是小孩，宋禺斐大略跟她说了她妈妈和爸爸的故事后，娜娜渐渐不再排斥。
　　第二天是周末，因为知道陆绍书要来，娜娜早早就起了床，特地翻箱倒柜找出去年生日妈妈给她买的小碎花连衣裙，自己折腾半天套上后又跑到宋禺斐身前抱着他的大腿让他替自己拉背后的拉链。陆绍书十点钟准时上门，这回娜娜不再躲他，而是扒在她哥身后明目张胆地瞅着他。宋禺斐看得出来娜娜已经半接受了陆绍书，他借口买菜下了楼，给他们留单独相处的空间。
　　下楼后他想给陈亦打电话，握着手机摩挲半天，想了想又放弃。等到他回去，娜娜已经偎在陆绍书怀里，见到他即刻漾起甜净的笑，朗声问：“哥哥，爸爸说你也会跟我们一起去他家住是吗？”
　　宋禺斐朝陆绍书投去一瞥，没有拆穿，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啦！只要有哥哥在，去哪里都可以。我才不要跟哥哥分开呢！”经历了妈妈的突然消失，对娜娜而言，哥哥便是她最亲的人，她对不安与害怕懵懵懂懂，可她也会不安和害怕，害怕哥哥也会说不见就不见。
　　陆绍书没有几天的假，他们很快办好了监护人交接手续。临行前宋禺斐特地带娜娜去陈亦家道别，老陈和老金两位老同志固然是舍不得，但心里也清楚，孩子跟着爸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无论是对娜娜还是小宋。
　　那几天，宋禺斐每天都在家陪着娜娜，替她收拾行李，给她做她想吃的菜，讲故事哄她睡觉......他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但时间的沙漏仍旧一点一滴地流逝不止，分离总是来得比预想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