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游》笔砚斋

14、第十四章、前尘一梦

　　谭玉垒做了个梦。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岳麓山的论剑山庄，白墙修竹，阁台花榭，她沿着熟悉的小路奔跑，触目所及的却完全是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好像看不到她一样，匆匆的从她身边经过。谭玉垒跟着一队宫装女子，来到听雪楼下的宁馨湖畔。

　　柳絮飞散，仿若漫天的雪，轻轻的点过碧绿的湖心，泛起点点涟漪。柳树下，相依坐着一对华服男女。谭玉垒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却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声音。那个男人说：“喜欢这里么，我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紫灵宫，你喜欢么？”

　　女人说：“陛下为臣妾太过奢侈了，臣妾何德何能，蒙陛下如此垂爱！”

　　男的似乎吻了女的，对她说：“你便是本王的天下，只要你高兴，本王便把整个湘州都给你。”

　　那个女的随后说了什么，玉垒便没有听清，因为耳边突然想起一个突兀的声音，那个声音很好听却显得有些戏谑，谭玉垒似乎对这个声音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了。那个声音说：“她根本就不爱那个男人。”

　　谭玉垒立刻反驳，“人家是夫妻你没看出来么，人家爱不爱关你什么事。你看这宫殿修的多漂亮，那个男人肯定是真心的！”

　　她想看清楚在她耳边说话人的脸，一转头却发现场景发生了变化。
　　红叶飘飞，簌簌的铺在石头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小竹楼隐蔽在枫树林里。谭玉垒实在想不起来岳麓山有这么一座小竹楼，她慢慢的登上楼，从窗户缝中向里窥视。床上的两个人相拥而眠，锦被的边缘露出光裸的肩膀。虽然看不清两人的长相，谭玉垒却知道那个女的还是那个女的，那个男的却换了一个人。玉垒气得直跺脚，说你相公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还真出墙啊你！

　　床上的男人说话了，“我只是湘州王的家奴，我若想带你走，就一定要有自己的力量，我们俩个才能长相厮守。”这个声音，玉垒认出来了，不就是刚才在她耳边说话的那一位么。

　　女人说：“无论你去哪里，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跟着你。”

　　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小童突然闯了进来，结结巴巴的说：“主、主人，王上发现了，正、正带着人过来呢！”

　　女人一听，慌忙批了件衣服，从床底掏出一个紫檀木箱子，塞给那个男人说：“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快走！”

　　那个男人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女人说：“他不会杀我的，别废话，你快走，再晚了就走不掉了。别忘了你给我的承诺，回来找我！”

　　男人终于跳窗逃走，不一会儿，一队士兵团团围住了小楼。湖边的男子冲了进来，看到女子衣裳不整的模样，气得想打又舍不得打。怒吼了一声，“把那个男的给我追回来！”

　　女子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匕首，突然架到自己的颈间，道：“你若是派追兵，我就立刻死在你的面前。”

　　那张脸满是决绝，透过层层的雾气，仿佛穿透了千年的屏障，谭玉垒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和她气质完全不同，但模样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即使是在梦中，谭玉垒也不会错误的认为那个女人就是自己，因为对面的男子幽幽的开口：“紫灵，为什么这么对我？”

　　谭玉垒是被一阵马匹的嘶鸣声惊醒的。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茅草屋里。四肢似乎还有些僵硬，凭猜测，她怀疑自己是中了迷药。谭玉垒从床上爬下来，推开房门，发现这是个四合院的农户人家。

　　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正在院子里喂马，与之相对应，另外一个站在他旁边的青衣公子的背影就显得格外俊秀。若有察觉的，青衣公子回头，发现谭玉垒傻呆呆的站在门槛上看他。他欣喜的走了过来，谭玉垒则在他说话之前抢先认出了他，“云、云先生。怎么是你？”

　　云兮说：“怎么不能是我？你醒了我就放心了，你已经昏迷整整五天了。说来话长，这里风大，我们进屋说。”

　　谭玉垒只好回屋，第一件事便是问：“我师叔呢？”

　　云兮的神色略有些黯淡，道：“蒋少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刚刚服了药睡下。他的内功深厚，早你一天醒过来，醒来便问起你。”

　　玉垒笑了笑，其实她只注意听前半句，知道九师叔安然无恙就放心了，完全忽略了云兮后半句的深层含义。而云兮看见玉垒有些腼腆的笑了，就以为这是她二人的心照不宣。

　　沉默了片刻，云兮缓缓开口：“你和蒋少侠是怎么受伤的？”

　　其实就算谭玉垒想长篇大套的讲她知道的武林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怕云兮他未必会理解。所以言简意赅，一切全概括成受恶人伏击，糊里糊涂的伤成了眼下这德行。

　　云兮点了点头，便嘱咐玉垒要好好休息，完了还要抓紧上路。

　　上路？！谭玉垒瞪圆了眼睛。

　　云兮说：“忘了跟你说了，我们现在在云州，往北面走。”

　　谭玉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昏迷了五天，她和九师叔就在昏迷这几天大老远从台州跑到了相距几百里的云州。

　　云兮便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他是在驿道上发现了受伤昏迷的蒋方舟和谭玉垒。他急于赶路，两个人又人事不知，便只好把他们俩个带在身边。不过说来无巧不成书，这么巧就是云兮路过驿站救了他们俩个。

　　谭玉垒努力的搜索晕厥前残存的一丝记忆，她绝对肯定自己和九师叔被袭的地点是城外杨树林，而绝非驿道。她和九师叔是怎么从杨树林到的驿道呢，最后偷袭他们的白衣人干嘛要多此一举呢？

　　玉垒便问：“先生，你怎么会离开岳麓山呢？”

　　云兮有些迟疑，没有正面回答她，反而问：“你还记得那天你来找我碰见的那个绿衣公子么？”

　　谭玉垒点了点头，云兮便说：“他是我师兄的弟子，同时也是鲜卑大皇子拓跋澄天身边的谋士。那一次，他来找我实际上是想要请我出山为鲜卑出力，考虑到鲜卑毕竟是外族，且对神川天下有不小的野心，所以我拒绝了他。
　　可是我没有想到几天之后，拓跋澄天居然亲自出现在我面前，原来他早就料到我会拒绝段瑞……他对我分析了天下大势，他说的诚然不错，如今大晟朝昏君无能官吏腐朽，民不聊生，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我之前的心结不外乎是没落贵族子弟始终放不下对旧朝的那份依恋。可是回想云氏家族由盛转衰的过程，内部的腐败堕落远远多于外部的打压，就像一个王朝，历史的教训总是惊人的相似，如果没有它本身的衰落，又怎么会引来外面的祸患呢。天下，本来就是天下人的天下，有道者得天下。”

　　“所以先生你决定去辅佐拓跋澄天。”玉垒说。

　　“是！拓跋澄天说服了我，我也不能无视他对我的重视。鲜卑可汗称帝，意味着彻底与大晟朝决裂，身为鲜卑的继承人，拓跋澄天居然能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来到晟境请我出山，而且我从他言谈举止中看出了那种属于帝王的自信和谋略。玉垒，如果你站在我这个角度，就会更加的明白什么叫做士为知己者死。我已经想通了，不管他是不是外族，我都决定去助他一臂之力。”

　　谭玉垒从没真正的理解什么叫做天下大事，如果换做是她自己，她大概只会凭着感觉去选择。兰水村地处晟朝北部边境的燕州，与鲜卑族聚居地呼伦贝尔草原相接壤。她对那个游牧民族最直接的认识，是他们彪悍的民风和不拘小节的态度。其实谭玉垒并不希望云先生去鲜卑，她觉得他的孱弱他的优雅与那些强悍的草原人大相径庭，她会觉得他一定不习惯。但是谭玉垒不会去反对，因为云先生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不会一时冲动的去做任何一件事情。既然他已经决定，就再没有缓和的余地。

　　云兮顿了顿，接着说：“十天前我离开岳麓山，连和王院长请辞都说是出外云游。但是没想到途经台州的时候碰到了你和蒋少侠。因为蒋少侠的伤势不能太急赶路，我便请大皇子先走一步，我和海威跟在后面照顾你们，没想到他真的同意了。”

　　谭玉垒想了想，便说：“云先生，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我和师叔了。但是如今师叔的伤势既然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我也苏醒了，我们也该告辞了。大恩不言谢，多了现在说了也没用，来日方长，先生，但凡你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和师叔吧！”

　　“等等，玉垒。”云兮打断她说，“我还没有说完，蒋少侠现在虽然是没有性命之忧，但是他的伤太重，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恢复。我不是不相信你，但你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很多事你还不能独当一面。这些话我也跟蒋少侠说了，他决定和我一起走，去草原疗伤，完全恢复以后才离开。”

　　师叔他……谭玉垒很意外蒋方舟的决定，她本以为他那种性格的人未必能和云先生那样的人和得来，更何况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而且台州还有很多事，她预感师叔得到了很重要的信息，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引来追杀。谭玉垒虽然素来知道九师叔那个人没什么正经，却知道他不是个会耽误正事的人，他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

　　“那好，先生，只怕我和师叔还要给你添麻烦呢！”

　　云兮说：“没关系，而且我也很想吃你做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