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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5章 ...

  •   Chapter 5.

      运动会过后,傅白景一直觉得自己头上压着一块沉甸甸的铅云,而且他很清楚是因为白小理。

      运动会之后白小理依旧对他冷暴力,一天连一句正经的交流都没有,可是他却彻底失去了与之对抗的力气。他渐渐受不了每天活在白小理的余光之中。几次三番他主动示弱,软着声音叫她姐姐,可白小理却置若罔闻,像是根本不懂这其中的信号。按道理说白小理心肠不会这么硬,平时只要傅小白好好叫她一声姐姐,她铁定支撑不住立刻投降。

      可这次却不同了。连一旁的方流都看不过去,质问她到底跟傅小白结了什么仇,让他看她的眼神战战兢兢跟只被丢弃的小狗一样。方流一向言语犀利,惹得白小理听到这个比喻后不由心尖一颤。她下意识抬眼望向篮球场,看到陆停云跳得高高地为傅小白助威,转而轻嗤一声。

      “他哪可怜了,一天到晚跟小女友黏黏糊糊,别被他骗了。”

      方流鄙夷地瞅瞅白小理,“你该不是因为傅小白早恋吧?你跟你爸妈说了么?”

      白小理满脸不屑,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我要是打小报告他还能在那打篮球?我妈非打断他的腿。而且初中生的早恋能算什么事,没几天就吹了,不信你看着。”

      方流悄悄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也才高二,干嘛鄙视人家初中生。但看着白小理确实脸色不好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傅白景早恋的事大家都多多少少从陆停云那确认了。虽然傅白景对此没有表态,但这就多少有了默认的意思。消息传到高中部后白小理一声不吭,自此更是一步都不愿靠近初中部。傅白景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里都找不到跟白小理说话的机会,直到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后,姜元非常严肃地找他谈话。

      原因不消多说,自然是因为成绩太糟糕。

      傅白景很聪明,但要命的是他从来不花心思读书。小学因为知识简单,成绩勉强凑合,但一上初中大家都全力以赴扑在学习上,差距一下子就出来了。作为初中阶段的第一次大考,考后学校召开了家长会。那可真是姜元参加过的最没面子的家长会。

      白小理的成绩一向出色,参加白小理的家长会一贯是姜元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每当那时她都会打扮得郑重而端庄,挺着笔直的腰板坐在白小理的座位上,每根头发都散发着自豪的光芒。可傅小白的家长会让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傅小白的排名非常靠后,别科的成绩够个平均分都已是勉强,可偏偏英语还离及格线差了二十多分。姜元终于不再昂着头直勾勾盯着老师了。她拿小包盖在傅小白那摞惨不忍睹的卷子上,垂着眼睛,仔仔细细磨着指甲纹路。她总觉得有轻蔑的目光刺在她背上,让她十分难受。然而转念一想,她难受个什么劲,傅小白又不是自己亲生的,考好考坏也跟她关系不大,于是重新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脯,却没两分钟又软软地塌了下来。

      两个小时的家长会几乎让她精疲力竭。于是回到家后她不客气地把傅小白叫到一边问他怎么回事。傅小白低着头挨训,想到是自己让她觉得屈辱,便隐隐有些愧疚。姜元见状也不好再说下去,心想如果对面是白小理,非得让她哭着立个下次考第一的军令状不可。可是如此放任也不是个事。于是当晚姜元就把傅小白赶到白小理的房间,勒令白小理把傅小白的英语给补上来。换平时也倒没什么,毕竟白小理最拿手的科目就是英语,前段时间还代表学校参加了全国的英语竞赛。可此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白小理非常不情愿,她找了一大堆理由,却还是被自家母亲一一驳回。

      于是房间只剩傅小白和白小理相顾尴尬。

      房间只开了一盏台灯,照得书桌反着白光。白小理的数学作业还摊在上面,草稿纸上列着公式,计算的过程清晰又富有条理。傅小白呆呆看着她的书,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两人干坐了一分多钟,最后还是白小理先打破了沉默。

      “这次没考好?”

      傅小白先是愣一下,傻傻看着主动对自己说话的白小理,点点头。白小理撇了撇嘴,凉嗖嗖地说,“考成这样还早什么恋啊。”

      傅小白别过头抿了抿嘴,没接话。白小理等着他解释,没想到他反应是这样,一下子就有点上火。

      “可亏得我没告诉咱妈你早恋这事,不然她非扒了你的皮,到时候棒打鸳鸯你可别找我。……真是不理解,你是有多喜欢她啊,喜欢到连成绩都不顾了?”

      白小理说得头头是道,越来越理直气壮。傅小白极力忍耐了又忍耐,结果还是不小心回嘴道,“可你也早恋啊。”

      白小理猛地一顿,瞪大了眼睛瞅他。傅小白说完就把脸撇向一边,咬着舌头再不出一声。这厢白小理足足反应了半天,这才意识到傅小白非但不否认,还试图拉她下水,于是满腔怒火一下子窜到脑门,清冽地冷笑一声。

      “就算我早恋,我成绩可没你这么糟糕。而且这关你什么事?”

      傅小白心尖猛得一刺,握紧了拳头。之后两人陷入了更难以化解的困局。白小理干脆不管他埋头做自己的题,傅小白在一旁被晾了半天,最终拿起根本没翻开的英语书,回去了。

      然而第二天傅小白还是被扭去了白小理房间。白小理冲姜元发了通脾气,却反倒挨了一顿骂。姜元骂她自私,只顾着自己不管小白,还骂她没个姐姐样,不知道为了什么破事就跟弟弟闹了这么久的矛盾。白小理委屈地进房甩门,门外的傅小白捏着英语书踌躇不前,始终不去敲门。刚才白小理挨骂他一直在旁边,他看得清白小理泛红的眼眶,几次想插嘴但根本没他开口的机会。姜元见他磨蹭,几步上前替他拧开门,然后一把将他搡了进去。傅小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冷不丁对上白小理清亮的眼睛,一下子就没了主意。

      白小理瞪着眼睛看他几秒,然后自顾自掏出自己的作业,视他为空气。傅小白试探着靠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开英语书却是一个字母都看不进去。静谧而僵硬的气氛横在狭小的空间里,傅小白听见远处的街道一辆摩托疾驰而过,树叶在风里耳鬓厮磨,还有白小理时不时抽鼻子的声音。她通红的眼眶在台灯的照射下分外明晰,傅小白一瞬不瞬地看着,直到白小理忽然侧过脸不甚友好地用眼神杀过来。

      “干嘛。”

      傅小白动了动喉结,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困惑他大半个月的问题。

      “你到底因为什么生我的气?”

      白小理愣一下,别过眼去:“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我这不是在理你么?”

      “那为什么不看我?”

      白小理终于有些撑不住了。傅小白的语速一反寻常得快,显得咄咄逼人,可尾音又在微微发着颤。白小理有种冲动想马上跟他握手言和,可是内心却隐隐隔着什么东西,让她依旧堵着一口气,无法真正敞开心扉去谅解。于是傅小白始终没能对上她的目光。他看见她握笔的指关节泛着青白色,刷刷写着作业,像是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傅小白开始心底发凉,过了半晌,妥协了一般慢慢道:

      “那你到底怎样才能不生气……”

      白小理心头一酸,强迫自己专注着计算,可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关于他的片段,试图从中赶紧找个能理直气壮冷落他的理由。于是她顺手从自己的英语书里抽出了一张英文版的China Daliy递在他面前,抬着还带着疤痕的下巴,颇具挑衅的意味道:

      “想让我不生气,那你把头版头条的文章背下来啊?”

      傅小白怔忡了半晌,渐渐锁起了眉。头版头条的社论占了报纸的一整面,字母又挤又小,文章长度比他现在的英语课本里的所有课文加起来还要长,更不用说满眼望去没一个眼熟的单词。这根本是强人所难,她是故意的。于是傅小白什么话都没说就起身走人了,并且此后的几天再也没有出现在白小理的房间。

      白小理的世界忽然就不那么嘈杂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轻松了许多,她终于不再苦恼为什么自己不想理傅小白。而傅小白也不再追着她做这做那,不再软软地叫她姐姐。表面上这对姐弟似乎是和好了,可只有白小理明白,这跟过去简直有天壤之别。傅小白终于不再依赖她,不再时刻观察她的喜恶。他有了别的在意的人。这让白小理在某个闲暇的时分想起来,心口总像卷过了微凉的秋风。

      大概是快立冬的缘故。白小理这样想着,瞅了眼挂历,还有一周就是她的生日了。白小理人缘很好,离正式生日还有一周身边的人就开始关切,送来各种礼物,甚至还有重复的。自己的家人更是如此,16岁在他们眼里是女孩子最好的年岁,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半生半熟地摸索着这个世界的轮廓。于是家规甚严的傅家这次也没那些死规定了,父母让她自己决定怎样过生日。白小理苦思冥想了几天,最终还是想跟同学出去撒欢。傅小白听着她宣布决定并没有说什么,只有在生日那天她出门前问了一声,几点回来。

      那天的白小理穿着自己最好看的大衣,银白色,还拎着个时髦的小皮包,像个小公主一样。她回头看了傅小白一眼,他揣着宽松的裤子口袋面无表情地看她换鞋,个子高得快要蹭到玄关垂下来的灯罩。白小理不太情愿回答他,磨蹭了半晌才说,我自己看着办。

      “李衡权也去么?”

      白小理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名字的。她以为傅小白又在暗示她早恋,于是马上语气恶劣了起来:

      “你有空管这么多,文章背完了么?”

      傅小白不吭声了。白小理怀着胜利的愉悦开门走人。傅小白盯着门板,胸腔里火烧火燎无处发泄。这是她的生日,是他记忆里第一次无法参与的生日。她在哪里唱生日歌,今年会许几个心愿,他全然不知。而且外面天都要黑了。她会和那个男生一起回来么?

      但是傅白景知道李衡权这个人却是丝毫不足为奇的。并不是这个人跟白小理的八卦传得多夸张,而是这个人成绩过分优异,本身就是个传奇。

      傅白景深知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更不想承认的是,这个男生和白小理却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同道中人。他成绩优异,擅长读书,每次考试虽然分数遥遥领先于白小理,但两人的名次却并不悬殊。白小理在家也经常提起他,只不过一般用“大神”这个词指代,时不时说大神解最后一道大题花了多少时间,或是有个题她做出来了但大神却算错了之类。那是傅小白根本不了解的、独属于优等生的残酷世界,充斥着无形的硝烟,却厮杀得酣畅淋漓。

      于是傅小白焦躁地等了她一晚上。他盯着分针,看它缓慢而无趣地指责着他的蹉跎。他多想让白小理的爸妈跟他一样着急,这样就能让他出去看看,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是不是正因为什么事情笑得开心。可惜没有。白小理的父母难得没有念叨,而白小理却在九点准时进了家门。傅小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穿过客厅去洗漱间刷牙,中途看了她一眼,看到她双颊泛红,满眼流转着愉悦的光华。

      于是这一晚傅白景枕着还没送出去的生日礼物,一夜无眠。

      这么多年来,白小理的生日对傅白景来说就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他总是会提前很久就开始为她准备礼物,从幼儿园时候的粗糙手工,到现在想办法弄到她最想要的东西。可是这一次他却迟迟没有机会送出手,让他感到分外沮丧。第二天一早白小理抱着一摞书就要出门,姜元一开始是反对的,可是一听是跟李衡权这个大神一起自习,便转而眉开眼笑地放行了。

      傅白景在客厅沉默地换着电视台,不时看一眼紧张又窃喜着的白小理,垫子下面依旧压着他没送出去的礼物。白小理出门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把那东西砸了,可一想白小理也许会惊喜得合不拢嘴,最终还是狠不下心。

      这一天浑浑噩噩挨到了下午时分。日暮降落得越来越早,傅白景透过窗户和层层的枝叶去窥探一缕染着血色的晚霞,然而温暖的日光却照拂得他内心更加空凉。可就在这时白小理忽然回家了。她几乎横冲直撞地进门,然后铁质的防盗门关得巨响,脚下生风似得钻进了屋子。傅白景怔愣许久,直到整个屋子彻底寂静,才渐渐意识到今天一天她过得并不愉快。

      到底怎么了呢。

      傅白景没敢冒失地敲门,心想还好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否则就她刚才进门的阵仗不知道得挨姜元多久的唠叨。他站在她紧闭的门前,里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傅白景的心被吊得高高的,想进去一探究竟但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然而他忽然想到了理由。他轻巧地转身离开,步伐轻盈地仿佛拿到了开启密柜的钥匙。

      而白小理在屋里什么都没做,只是干干坐在床边。

      这栋楼房已经有十几年了。她家住在顶层,而这也不过才是三楼而已。她的房间很小,窗户镶着脱了漆的蓝框,茂密的梧桐枝叶亲密地蹭着玻璃,楼外的墙壁缀满了油绿色的地锦。然而这都是夏天的光景了。此时梧桐几乎只剩光秃秃的枝,巴掌大的树叶都铺在地上,或者躲在车轮下,脚底板,咔嚓咔嚓。于是难得有余晖大大方方地泻落满地。只是白小理看着一屋子暖橙的光色,心中却又空虚又受伤。

      本该是高高兴兴跟大神去自习,结果却被李衡权刻薄地鄙视了一通,捧着一堆破碎的自尊心受伤回家,感到很是屈辱。她忽然有点想小白了。每当她难过的时候,小白安静地陪在她旁边就是最大的安慰。她想跟他说会话,哪怕聊聊现在的天色也行。可是她已经很多天不理他了,想必他也不会搭理自己。白小理越想越难受,结果门突然被敲了两下,她下意识应了一声,竟然是傅小白捏着英语报纸找她来背文章了。

      白小理惊讶地盯着他,半天不知道作何回应。她以为他当晚就放弃了,可此时傅小白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走的英语报纸正儿八经递给她,示意让她盯着他背。白小理怔怔接过,却发现里面还藏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她翻出来,是一张CD,封面还有她最喜欢的那个歌手的签名。白小理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疑惑地呢喃。

      “这个……”

      “你的礼物。”

      傅白景答得轻松,只顾着看她低垂的眉眼,她浓而卷的睫毛浸润在暮色中一派柔和。他看见她干干抽了下鼻子,想矮身更确切地看她表情,却没想到被凶巴巴地警告了。

      “别想拿这个贿赂我,你要是出十个错以上,我还是不理你。”

      白小理继续端着无谓的架子,可出口的语气却实在缺少应有的气势,而且手指一直爱惜地摸着那个签名,一刻都没停过。傅白景轻声笑了笑:“那你数着吧。”

      于是他开始背了。

      他行云流水地背过第一段,稍微卡了点壳马上又起了第二段的头。白小理始终没敢抬头看他,听着他稚嫩又不够标准的发音,好多地方根本连断句都是错的。可他还在背,虽然到了中部已然不如前面那么流利,但白小理却感受不到他一点的不耐或是烦躁。他就那样平和地背诵着,像极了初来乍到的小时候,不善言辞,永远说不利索一个完整的长句子。

      白小理忽然就眼眶酸胀得厉害,然后一个不小心眼泪啪嗒一声摔在专辑的硬壳上。情绪渐渐失控,更多的眼泪流出来,渗出指缝,像小小的溪流,沾湿了报纸,如流星闪过夜幕一样迅速划过专辑的封面。傅白景瞬间慌了神。他想过她也许会开心地赞美他,想过她可能只是不屑地一带而过,在他翻遍字典的那么多日夜里他想过那么多的可能,却唯独没想到她会当着他的面泪如雨下。

      傅白景不自觉就停了下来,可刚一消声白小理却哽咽着要求他继续背。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抬起的一点手臂渐渐收紧攥成了坚实的拳头。他顿了顿接着又开始背了,机械而麻木地念着咒语一般的东西,无知且无谓。那一刻他忘记了所有单词的意思,忘记了他是不是把倒数第五段又重复了一遍,是否犯了在练习中怎么都改不过来的错误。混沌的时空里他只记得她缩着肩膀压抑着抽泣,还有那张沾满了她眼泪的CD,闪耀着薄暮的残光,刺得他双眼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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