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外枝》小粥皮蛋

4、第3章

　　Chapter 3.

　　傅小白升学了,沿着白小理的老路，他规规矩矩地升上了附中初中部，这在教职工子弟里毫不稀奇。

　　白小理父母所任教的A大虽然不是一流名校，但其附属的初中高中却是全省一流，外面的小孩争得头破血流也要往里挤。白小理不费周折地先进了初中，然后因为非常优异的成绩和教职工子弟的身份早早就拿到了直升高中部的名额，一路顺风顺水，毫无压力。

　　然而傅白景就不同了。据说当时去初中部办手续的时就不太顺，意思是这孩子身份不明，不能算子弟。傅家夫妇为此几乎跑遍了领导层，又是送礼又是解释，身心俱乏，不懂自己的一份善心为什么就这么不容于人。世人终究是不太相信无缘无故的恻隐之心。好在招生办的人看在红包的面子上还是给了傅小白升学的机会，傅小白对此多少是知道一点的，因为姜元抱怨此事时从不避他。

　　每当这时傅小白就低着头不发一言，只是筷子动得少了，就闷头吃着碗里的白米饭，吃完就离座，等到收拾碗筷的时候再出来。白小理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很不好受，转过头就开始对自家母亲不满。

　　“你下次说这些能不能别当着小白的面？”

　　姜元瞪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你是不知道升个学有多难，你爸跟我遭了多少罪，怎么我还不能说两句了？我要是不说，一个个都跟你似的觉得升学简单得跟玩一样呢？”

　　“哎行了行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跟孩子抱怨这么多做什么，难道要讨债吗。”

　　傅教授听不下去了，示意让她见好就收，没想到姜元把筷子一搁陡然提高了嗓门。

　　“你以为呢？这世上谁付出不讲究回报了？傅白理还有你，你还瞪我，瞪我我就怕你？你别以为我给你俩做这做那理所应当，哪天等我不高兴了，你俩连本带息地给我报答回来！”

　　白小理二话不说起身走人了。没法沟通。

　　这是白小理非常不认同她母亲的一点，她觉得她又没求着姜元做这做那。当她不好好练琴姜元会说她不容易，当她名次下降姜元也会说自己为她付出了多少，甚至当她懒得收拾屋子，姜元也能跟在后面把自己从生到养的丰功伟绩全部不落地复述了又复述。白小理感到很憋屈，却每次一想到傅小白又不觉得生气了。她总觉得小白比她的负担更重，虽然从来不说，但她依然能从他的沉默中探得端倪。

　　不过好在傅小白还是升学了。傅小白这几年个头蹿得很高，才初一的年纪，个头已然快赶得上高二的白小理了。不过白小理真不算什么出众的美人，她面相清秀，双眼晶亮有神，只能算是标致，实在难以称得上惊艳。然而傅白景就不一样了。有时候白小理溜达着过去看看自家弟弟，无论他在哪里，在人堆里她总能一眼就看到他。

　　倒不是因为熟稔，只是傅小白在人群中真的太突兀了。站着的时候自不必提，有时候哪怕是坐着，周身那种生人勿近气场简直强到具化。他从不对谁横眉竖眼，更不会跟他周围的同龄人一样故作忧郁。他更像是一只黑洞一样安稳地存在着，静而敏锐地旁观着整个世界。

　　就比如某次，白小理在初中部的楼里给班主任跑腿时特地绕了点路，从后窗偷看傅小白所在的班级，一眼就发现了他。那时全班都在上课，傅小白坐在教室中间的位置，低着头记了两笔笔记，看起来并不太专心听讲。他的同桌是个盘着丸子头的女生，脸蛋儿带着点婴儿肥，眉目精神，性格开朗，特别爱笑，笑起来时左脸颊有深深的酒窝。要说为什么白小理知道这么细，那是因为那女生也是教职工子弟，名叫陆停云，从小跟着她姐姐长姐姐短地满院子跑。此时她时不时就看一眼傅白景，似乎在偷偷打量，白小理正观察得起劲，不料傅小白忽然侧过脸，像是某种惊人的感应般，径直朝后面的小窗望去。

　　白小理骤然心惊，像被人抓包了一样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想藏起来，却马上意识到完全没必要。她向傅小白指了指黑板，示意他好好听课，见他对她若有似无地扯了扯嘴角后听话地转回去，这才缓缓退开，往自己的高中部走去。

　　然而她满脑子都是刚才傅小白望过来的情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本是波澜不惊，却在下一刻绽放出光华，像是枯木逢春般有了生气。

　　白小理有些晃神，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却转瞬什么都不剩。她大概只是觉得太神奇了。于是晚上去晚自习的路上她问傅小白，你怎么知道我在后门看你。傅小白闻言抿了抿唇，微微弯着眼睛，带着点笑意道。

　　“不知道，那时忽然就想朝外面看了，没想到看见了你。”

　　白小理还是难以置信，想说另一边窗户的蓝天白云更好看呢，你怎么不转去那一边。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她转而问起另一件事。

　　“我看陆停云是你同桌，很高兴吧？你俩从小玩到大的呢。”

　　“今天才换的座位。……没什么可高兴的吧，我小时候也没跟她说几句话。”

　　白小理一想，也对。虽然从小傅小白跟着她在家属院到处撒野，跟其他小孩抱团打架，但里面却是没一个能说上话的，女生更是寥寥。傅小白在当中不算讨喜的小孩，做游戏时反应不够快，站阵营时永远是姐姐在哪他在哪，缺乏个性。于是白小理也就不多说了，默默希望他能在学校里结识些更通心意的好朋友。

　　可是这并不需要白小理操心。离了她，傅小白实际上人缘很不错，甚至某种程度来说很有人气。小学时期的小孩子过于单纯无知，可是一迈进初中这个校门，蛰伏在体内许久的萌动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开始有人伤春悲秋，莫名感到青春苦恨，一面感伤着，却又渴盼着温情关怀。书上说，这是青春期到了，荷尔蒙作祟。傅小白面无表情地盯着讲台上的生物老师念课本，其他人或是脸红或是嗤笑，而旁边的陆停云则不时偷偷观察着他。

　　略显突兀的喉结，偶尔叹气时扯动的低沉声带，以及骨感却有力的手臂。陆停云经常觉得身边的人散发着一种灼人的热气，有时甚至令她难以呼吸。可傅小白却毫不自知。他装作听讲的样子，却兀自神游。他想到了不久前一个让他感到罪恶却愉悦的梦魇。那是姐姐的影子暧昧地在意识深处来来回回，他忍不住伸手触碰，忘记了触感，只记得那种兴奋刺激得他几近心脏爆裂。然而醒后又是另一副冰凉失落的情形了。只是梦中的那种愉悦，浅尝过一次之后，却是再也欲罢不能。

　　这个梦是傅白景埋在心底极深处的秘密。

　　白小理对此自然是毫不知情的。她甚至没发现傅小白一系列的变化。那时她高二，除了被学业压迫还忙着追星。那是一个温柔与俏皮并存的男歌手，兼具惊世的才华，写了一百多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曲。好听的旋律、深情的歌词再碰上少女潮湿的心情，真是想不陷进去都难。

　　所以每天晚自习回家白小理最愉快的时光就是开着盏小台灯，趴在床上塞着耳机听这位歌手的专辑。耳畔是深情的歌声，偶尔窗外还落着瓢泼大雨，屋内泛着丝丝潮气却分外静谧。每当这时傅小白也经常会被邀请一起听歌。他坐在床边，耳朵里也塞着一只耳机，手里翻着白小理用心誊抄的歌词本，不时看一眼像猫一样温顺而满足的某人。

　　这也是傅小白每天最愉快的时光。那些情歌他已经听了几十遍，以至于某次收到情书，款款深情的语句间忽然出现了其中一首歌的歌词，他顿住，脑海里闪过的却是白小理弯着唇角颤动着睫毛的侧颜。

　　傅白景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泥沼之中。

　　他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一点，却在看到手里的这封信时又止不住想起自己的姐姐。于是与往常无差，傅小白对告白的女生没有任何回应，第二天见面也没有刻意疏离，像是全然不知一样。只是时间一长，当第一个女生说漏嘴坦白自己曾经给他写过告白信，剩下偷偷做过同样事情的人便也如找到组织一般纷纷冒头，互相交流。她们把傅白景的来历背景挖了个遍，可是即使知道他非傅家亲生，却始终对他为什么总是拒绝女生这个问题毫无头绪。

　　因此某节自习课陆停云借着他同桌的便利，戳了戳他问道，“哎，你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啊？”

　　傅白景被这么直白的问法弄得一愣，却也只是摇头，“没有。”

　　“哦，我觉得你家管得挺严，我想应该也没有。……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呀？”

　　傅白景瞥她一眼，随口道：“性格好的吧。”

　　陆停云的心猛地一跳，一毫不错地盯着他的侧脸，可他说完便没接着解释了。陆停云开始思忖，也不知道他说的性格好到底是哪种好，像她这种朋友多又爱笑的算不算。她迟疑了又迟疑，最终还是忍不下好奇，微红着脸惴惴地问他。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傅白景写字的手微微一重，笔尖瞬间打滑。这细小的动作没逃出女生眼睛。陆停云马上意识到他有喜欢的人了，半是惊讶半是紧张，马上追问：“你喜欢的人，是谁呀？”

　　傅白景心如擂鼓，手心全是冷汗，心底那方最隐蔽的角落似乎马上就要被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他有些沉不住气，蹙起眉头略显急躁道，“你别问了。”

　　女生先是一愣，继而又扭捏道，“不让我问，那……别人问是不是就可以啊？”

　　傅白景无力地看她一眼，正好班主任进门，于是干脆闭嘴了。陆停云顿觉失落，却还是按捺不住心脏狂跳。她觉得傅小白肯定是害羞了，而个中原因她甚至不敢细想，脑子里晕晕乎乎，班主任说话的声音也彻底沦为背景音。第一次觉得下课这么难等。所以铃子一响，她便马上激动地飞奔出去。

　　毫无意外的，傅白景有了喜欢的人这件事火速传遍了整个初中部。傅小白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觉得也就是身边的人跟他打个趣，无伤大雅。但某日回家时白小理却堵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他，他一开始感到莫名，却在听清白小理的话后恨不得转身走人。

　　“我家弟弟长大了呀，怎么有喜欢的人都不跟姐姐说呢？”

　　老实说，这事传到白小理耳朵里时，她是有些心情复杂的。一方面没想到自家弟弟的绯闻这么受人关注，竟然一路传到了高中部，一方面又在自责，自己是真的不够关心他。此时她认认真真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个子已经有超越自己的趋势了，再一回想，似乎他说话的声音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还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很少有波澜的眼睛，已然不像儿时那样纯粹，而是多了许多她再也看不懂的情绪。此时傅小白还是被她堵在门口没法进门，而他却没想好该怎样回答她，僵持半晌，他只好软着声音向她讨饶。

　　“姐姐，让我进门吧……”

　　白小理一愣，没想到他会回避她的问题。从小到大傅小白拒绝她的次数真的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于是她马上不甘心了，难缠地伸出腿干脆堵死了门，一副不说就不给过的架势。

　　“说一下嘛，姐姐又不是外人。你喜欢的是哪个女生？”

　　“……”

　　“说说嘛，我真是太好奇了，到底哪个女生这么好运啊？”

　　傅小白还是不说话，左顾右盼就是不愿意回答她。白小理更急切了，干脆伸手捧住他的脸让他老老实实看着自己，嘴上不停地逼问是谁啊是谁啊。傅小白动弹不得，退无可退，被问急了忽然就有些生气：“给你说又有什么用？！”

　　傅小白脱口而出，马上又意识到出口的语气太重。白小理愣了一下，直直盯着他略带恼怒的脸，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你、你不跟我说，怎么就知道没用呢……我好歹也是姐姐，指不定能帮你呢？”

　　傅小白明显不耐烦了，他不理她准备硬闯。白小理从没见过这样强横的傅小白，慌里慌张地接着道：“你是不是喜欢陆停云啊？大家都这么说。我可以帮你啊！我觉得她也挺喜欢你的，你别灰心啊——哎！”

　　傅小白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盯了她一会，冷着脸将她推到门边就进屋了，再也不看她一眼。他步子踏得很重，走路带了一阵刀片似的风，让一旁的白小理狠狠哆嗦了一下。

　　傅小白径直去了写作业的屋子，一气呵成关上了门。白小理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脑子昏昏沉沉，还有点发痛。她感觉很不好，不知道是因为傅小白第一次对她发脾气还是别的什么。但她也没有追上去发泄她的怒气。她盯着那扇门板许久，半天还没缓过神，再看一眼那扇紧闭的门，颇感委屈地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