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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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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傅家是非常传统的书香门第,傅家夫妇都在大学任教,这放在整个和城都不太多见。就白小理观察,因为自己父母超乎寻常的优秀,自己也跟着承受着几乎难以招架的压力,事事都不能落在人后面。
比如白小理根本就是个无药可救的音痴,钢琴老师一次没忍住评价,说他这辈子没见过音乐天赋这么匮乏的人。可即使这样,姜元仍然可以面不改色维持着从容的气度,直到带她和旁听的傅小白回家。
当然关起门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姜元实在难以压制刚才在外面拼命忍受的尴尬,铁青着脸将白小理赶进房间练琴,并不认命地给她增加了一小时的练琴时间。
白小理顿时怨声载道,看着密密麻麻的琴谱就头痛。于是姜元进来试图跟她沟通,说陈老师家的女儿已经要考八级了你却还在四级磨叽,又说张老师家的儿子黑管吹得可以独立置办一场演出了,你再看看你。白小理翻了个白眼,说这哪是黑管,明明是吹牛吧。结果马上后脑勺就被姜元拍了一巴掌。姜元说你都要高一的人了,怎么就见不得别人好。
白小理很气愤:“怎么别人学乐器我也得跟着学,我又不适合干这个。”
姜元气笑了:“那你适合干嘛?你说。”
白小理:“……”
白小理噎住,此时她还没意识到,这几乎是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难题。但是她机灵地转移视线,抬手指了下正坐在床边看书的傅小白。
“小白就适合学乐器。他学这种东西飞快,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说,钢琴课不如他去上,你们一定得要人在这方面成材,去培养小白吧,一样的。”
这倒不是白小理找借口。几年前偶然让傅小白接触了钢琴,虽然因此挨了打,但无意间却推开了傅小白人生中一扇新的大门。
傅小白乐感极好,每每跟着白小理旁听钢琴课,回来上手的姿势比白小理这个练了几年的半吊子还要到位。要说一开始白小理是感到挫败的,可是随之她又真感到高兴,于是有事没事就让傅小白给她弹琴。
她喜欢看傅小白弹琴。傅小白的手精瘦而细长,生得极其漂亮,的确是天生活跃琴键的好手。他弹琴中时不时会瞅一眼琴谱,即使只是一瞬间,但那极欲渴求下一个音符的神情,是他为数不多鲜亮的时候。其余大部分时间傅小白仍是灰白的,安静的,无论多少年过去。白小理隐隐觉得他是真喜欢这东西,所以眼下想都不想,就把心里的想法倒了个干净。
只是姜元却隐隐露出为难的神色,沉默了片刻,竟起身走人了。白小理一头雾水看着她走远,再看看傅小白,他重新低下头去,仿佛压根没有听过这场对话。
彼时白小理高一,应该是初知世故的年纪。在这之后白小理的钢琴课便彻底停了,可父母却也没让傅小白继续学下去。之后傅小白摸琴的次数也少了,似乎是有意回避。白小理隐约觉得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于是偷偷跑去问姜元,姜元踌躇了半天,才支吾道,没必要浪费那个钱。
仿佛任督二脉被打通,白小理目瞪口呆,一下子理解了很多事情。
她记得从小她和傅小白每天晚上一碗牛奶,可每次都是被自家母亲叫到厨房先把她那碗喝掉才行。她原以为是姜元怕她不喝,偶然一次揭开小奶锅,才发现里面剩余不过半碗。可那时她没在意,以为是仅有一次的分配不均。然后她又想到了她初二某天回家。午饭是红烧排骨,那香气浓郁得让人食指大动,口水打转。她和傅小白同时进门,傅小白被打发去洗手而她被喊去厨房帮忙,然后她就见自家母亲连忙往一只碗底夹了三四根瘦骨厚肉的排骨,动作迅捷,然后压上米饭,将碗推到她怀里叮咛:这是你的碗,别混了。当时她以为傅小白的碗底也压着排骨,猜是姜元嫌她爸吃得多。可如今白小理细细看着自家母亲的侧脸,看她不耐烦的眼神和紧绷的唇角,忽然意识到,傅小白的碗里怕是始终只有干巴巴的米饭。
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慨忽然就翻涌而至,白小理止不住动了真怒,“就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活该被差别对待吗?!”
姜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闺女发了火,转而马上冷静,一副世故而不以为然的语气。
“亲生的肯定最亲,天经地义,你在不满什么?……小点声别让小白听见,怎么长这么大还是张嘴就来,说话前也不过过脑子。”
白小理气得想朝她大喊,可马上意识到这事如果捅破,对傅小白更是难以弥补的伤害。她掉头就走,难以忍受地甩上房门。她忽然意识到所谓大人都是些喜欢滥用半途而废的爱心,同时又虚伪至极的反面派。傅小白的爹妈是,自己的爹妈竟然也是。这种难以言喻的失望让白小理甚至都没出去吃晚饭,就这样怄了几天气,本想借此为傅小白改变点什么,却又被另一件事打断。
这件事说来有点难以启齿。白小理初潮了。
白小理绝对算是同龄人里发育晚的一拨人。她记得当她还在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有女生的胸脯显出十分乍眼的弧度,让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瞧过去。整个初中三年,身边的朋友陆陆续续都步入了新的阶段,开始讨论起一些更加私密的事,可她全程懵懂,对初潮这件事抱着既渴望又害怕的心情。直到初三她还是毫无动静,姜元才开始着急,拉着她挂了好几个大夫,结果都说正常。然而还是不放心,白小理为此又灌下去好几副中药,就在姜元差点抛弃知识分子的架子动了跳大神的念头不久,白小理的初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恰逢还是白小理跟自家母亲冷战的时期,在家她除了吃饭,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正好是一个周末,白小理从早上起来就觉得身体重得厉害,以为是睡觉姿势不对,也没太在意。直到吃完午饭她去睡午觉,初秋的天在这个四季不甚分明的地方还远远没有凉下来,她穿着短裤盖着薄薄的被单,却觉得梦里的自己重得跟块石头,莫名其妙跌进一个冰冷的水库直线下沉,就好像有人死死抱着她的腰往下拉她一样。白小理难受得要命,冷汗顺着发际线滚落,可她偏偏入梦太深就是醒不来。傅小白在一旁听见她时断时续的嘤咛,见她面色如纸便吓了一跳,马上意识到她梦魇了,于是连忙抚她额头想弄醒她。可是白小理睡得太死了,他连喊了几声姐姐她都听不见,直到傅小白有些着急地捧了她的脸,凑近唤了声「白理」,身下的人这才蓦然睁开眼睛,空荡荡地看着他。
白小理冷汗涔涔。外面秋老虎正盛,雪白的日光泄了满地,可她只觉手脚冰凉,下腹痛得她几乎再度晕过去。傅小白见她反应不对头,问她怎么回事,白小理扯着干巴巴的嗓子半天说不出话,最终只吐出一个字:疼。
傅小白警觉地跳下床,来来回回扫视着她哪里受伤。问她哪里疼,白小理虚弱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再无言语。傅小白定睛一看,白小理微敞的腿间,青绿色的单子上,一块鲜红到刺目的血渍。傅小白嘴唇抖了抖,却异常沉着地开门出去找大人,结果不想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于是只好又回到房间,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才好。此时白小理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再看向傅小白时,脸上不由漫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傅小白不知道说什么,甚至眼睛往哪搁都不知道,看看地板再看看桌子,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傅小白虽然只是六年级,可基本的生理常识多少还是懂得。那一瞬间落在眼底的鲜红,刺得让他一下子触到了男女有别的实感。
一种隐隐的不安弥漫上来。傅小白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姐姐,这种近在眼前的距离让他又又感到安心。此时床上的白小理已经规规矩矩躺好,将那处濡湿死死压住再也不敢动弹,傅小白却如中了魔怔一样向她走来,然后蹲在床边,露出明亮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白小理问:“爸爸妈妈不在?”
“嗯,不在。”
白小理郁闷地吐出一口气。傅小白还在一瞬不瞬地看她,她顾不上回应他的视线,只觉得此时像是有人猛锤她小腹一样,疼得她头晕目眩,身体如被冻进三尺寒冰。忽然有个温暖的东西靠近了她,握住了她床边的手,暖洋洋的温度让她全身松弛。她侧头,是傅小白将双手凑过来握着她的。傅小白清澈的眼瞳依旧直直望着她,一秒钟都没错开过,担忧道,\"姐姐,你的手好冰。\"
白小理含糊嗯了一声,“你的手倒是挺暖和的。这样好多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没看到刚才在傅小白眼里刹那间流转而过,又迅速平息的光华。傅小白慢慢抿了抿唇,缓缓将五指穿过她的指缝,然后另一只手覆在上面,像是非要化开她掌心冷腻的温度不可。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回来,姜元照例不敲门就径直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虽然两个人一个在床上躺着,一个在地上坐着,一个人握着另一个的手的而已,没有哪里不对,甚至分外和谐。可白小理的妈就是一瞬间喉咙发紧,却又一时说不出哪里违和。她瞅了眼床上的人,马上发现自家闺女脸色不正常,再一问便什么都清楚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后高兴地忙里忙外,将那点怪异的念头暂时扔在了一边。
傅小白乖巧地出去,干巴巴地坐在客厅里,垂着头观察自己的掌心。他的手骨分明劲朗,掌心纹路明晰,全然不似同龄人的手。诚如白小理所说,他的手很暖和,并且一年四季都跟个烫手的小火炉一样,源源不断散发着热度。因此刚才所触到的冰凉就格外突兀,突兀到手指还清晰地记着方才凉腻的触感,甩也甩不掉。傅小白缓缓握住,然后长久地失神,直到卧室门终于打开,傅家女主人示意让他进去。
傅小白有些怔愣,却还是马上起身了。还没进门就看见白小理换了身淡青色的连衣裙,并着腿安安静静坐在床边,苍白着脸色,目无波澜地望向他,然后很快移去别的地方。床单也换了新的,是白底碎花的老旧样式。傅小白一瞬间觉得姐姐陌生,也许是她难得的矜持模样,也许是她无意间流露出的距离感。此时的白小理恍然是一朵沉静而遥远的白玉兰,悄悄扎根在傅小白极为混沌的意识深处,兀自偷偷绽开了馥郁的尖。
傅小白只是盯着她,觉得这样的姐姐美极了。然而视野又出现了另一些东西。他移目看去,猛地一顿。自己的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床铺上一直以来属于他的那块位置,空旷到令他心慌。
“那个……小白啊,今天开始就跟姐姐分开睡吧,你俩也慢慢大了,虽然咱家没有多出来的卧室,但你们老挤一张床也不是事,你也会不方便的。”
“我没……”
“该分开了。”姜元语气强硬起来,“你们以后会越来越不同,不能再这样待在一起了。姐姐是女孩子,麻烦事多点,就让姐姐继续睡房间吧。我跟你爸商量一下把客厅腾出一块地方给你支张床,或者你去睡我们房间,我跟你姐姐挤也行,看你。”
完全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傅小白惊慌地去看白小理,白小理却低着头不言不语。他开始有点生气了,一时间觉得自己就跟那床被褥一样被人随意丢掷。可他没有发作,却是转而认真思考起别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男女有别,在学校他只跟男生玩,对女生甚至都不会多看几眼,这也是他那个小团体里的规则,大家觉得好像这样做才是真正的纯爷们。姐姐是女孩子。他像是被姜元敲了一闷棍,然后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之于自己的意义。
可是在学校执行起来毫不费力的规则,此时对他来说却困难重重。他不想搬出去,哪怕他和她依旧在一个屋檐下。他还没有出去就已经开始怀念晚上贴着她身体的温度,还有她偷偷拧开台灯偷看漫画时的影子。只有在夜深人静所有人都陷入睡眠时他才能够安心——他有稳定的居所,无人走动,没有变故,有人陪着他一同呼吸。
而这一切却要结束了。
傅小白肚子里翻过千百种理由,只缺白小理一个鼓励的眼神。可她没有。美丽如白玉兰一般的姐姐,这次终于是没再向着他,仿佛事不关已,从头到尾只看着瓷砖上一道陈年开裂的细纹。
最终傅小白还是抱着被子去客厅了。他没选择去另一个卧室睡,此时他又想一个人静静待着。夜半时分他坐起来对着窗户,今晚他没拉窗帘,皎洁的月亮就毫无阻碍地挂在窗梢,一片澄亮。一个人的客厅太过冷寂,电视机上的钟表指针走过了凌晨。他又看了眼外面的莹白月盘,却是像极了盛夏夜半,头顶那盏烁亮烁亮的碗口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