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离之蝶》everdark

38、第三十七章 叩扉应识旧时客

　　翔阳在死亡。
　　这个感觉越来越清晰。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生命，一点又一滴地消逝，奇峰华屋，异木名花，都似乎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抽离了原神，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子。难道真的存在什么妖魅，正在悄悄地吸取去这里的一切的精魂？想离开吗？离开这让人恐惧的流失，离开这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重，离开这越来越不真实的存在和虚无。十年以后，还能见到他的剑吗，他说不能；十年以后，还能在明月中看到这飞升若有灵的蝴蝶吗，有谁能回答？
　　有一件事叫做燕居，在静日生烟的蟾炉里，在飘着白雾的茗盏里，在无声厮杀的棋枰上，在看着这一切，却看透这一切，透过这一切看到一个别样世界的眼睛里 。他在看什么？他看到了什么？一室静默，只有一粒藤花 ，怀着转生千年的心，躺在门口。
　　在翔阳的日子里流川做得最多的事情仍然是睡觉，没有梦，但是也睡不安稳。曾经感到的那种空虚似乎如怨鬼一般附在了他身上不肯离去，深入骨髓。有时他会醒，而醒着却与睡着没有两样。他与藤真是同样地孤独，却没有办法分享；从前常做的相对小酌，试剑比武，此时也无心无绪了。两个人都觉察到这种黯淡的气氛，小心翼翼地怕打扰了对方，甚至怕这样的接近，反而使彼此疏远——于是虽然近在咫尺，他们却连面也很少见了。
　　这样过了几天，流川突然想起了栖芳园的兰花。长谷川已死，他的家人也都搬离，那些兰花呢？流川本无风雅之心，又是怕麻烦的人，并没多少关心，只是恰好藤真这一日在旁，便随口说到罢了。藤真或许也觉这几日太过冷寞，或许起了什么别的念头，便命人将锁钥拿来，道：“要是你想去就去看看吧，只是我不能陪你。”
　　流川不禁后悔。提到兰花，不免要牵动藤真想到些不愿想起的事，不愿念及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将那宅子关闭后就不再去动，听任房屋荒废，花草败落。但藤真却像已经不在意，宽和地笑道：“这两日事情实在是有点多，你自己随意吧。那里我一直没工夫去管，恐怕可惜了那些兰花。要是还有活着的，你就带回来好了。 ”流川暗叹口气，这个人心里有太多东西，是他永远无法知道的。
　　大宅无人居住，虽然闲置未久，但空堂尘土早满，蛛网四结，踏在回廊之上，脚步声冷冷回应，阴风穿堂而来，有如鬼蜮。到“栖芳”那块牌匾之下，流川迟疑一下，踏了进去。园中满地枯黄，杂草蔓延，名花野卉，早已无别。流川一个人站在园中，昔时情事，又上心头，言笑晏晏，如在目前，但转瞬之间，幻影已逝，眼前所余，唯满目萧条而已。流川不觉心乱，仿佛那想要摄取翔阳魂魄的精怪正在附近，便不再逗留，走出门去。
　　似乎风吹草动，轻响飒然，流川霍然回首时，已无声息。
　　出了宅子，流川不觉舒一口气，但是心里却越来越沉重。他不想这么快就回到翔阳山庄，走远了些，随便找了家小店坐下。小店的酒比起翔阳山庄的春醪，味道寡淡许多，流川一杯接一杯地倒，索然无味。
　　呆了一整天才回到翔阳山庄，流川立刻感觉到异样。人来人往，个个神色不安，他询问时，却都遮掩不答。流川疑惑更甚，没有通报，直接抄小路到了藤真房外。
　　灯火从窗格透出，他走到门外，想要敲门进去，却又迟疑。这时藤真似乎已经觉察到他的到来，起身问：“流川？”流川听见一声女子短促的轻呼，随后藤真打开门，流川立刻跨进去。他的目光落在藤真身旁的人身上。是晴子。她正呆呆地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流川心里平添疑惑，“难道是赤木逼走了她？或者是藤真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却听藤真向晴子道：“你不至于想再呆在你哥哥身旁罢？”
　　晴子不答，只是揉着衣角，突然朝藤真跪下道：“藤真公子，我知道这次是我多事了……只是请你手下留情，留我哥哥一条性命！”
　　藤真长叹，她哥哥妄下战书，她风尘仆仆来相告，藤真想起雅子，喜欢穿绿衫的孩子，为他哭过，为他闹过，为他甚至愿搭上自己的一生。只是，再怎样周密提防，还是伤了她，伤得如此之深，伤到他心头滴血。他将晴子轻轻拉起，道：“流川，我拜托你一件事。”流川一头雾水，更不知如何回答。却听藤真道：“带她走，今夜就离开这里。”
　　晴子愕然，道：“我……”
　　藤真看着她，拳头捏紧又松开道：“你不肯走？此后无论你哥哥如何对你，你的处境只会更加凶险，不趁此刻离开，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因为他是哥哥，他心疼这个做妹妹的。流川越听越不对劲，插话道：“晴子，到底如何？”晴子答不出一句话来，只有眼泪不停地滚下。
　　藤真转身立在门口，道：“你也不必多问，你托我替你找她，现在已经找到了。她现在处境不妙，也不好多在此逗留，你如果能给她找到安身立命之处，就不要迟疑。”
　　流川道：“翔阳呢？”
　　“翔阳？”藤真摇摇头道，“这又关你何事？只要我在，翔阳自然就在。”
　　流川立定不动道：“话讲清楚！”一字一句，不容置疑。
　　藤真眉微微一扬，闲然道：“没什么，事情也很简单——赤木刚宪要挑战翔阳而已。”晴子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话却没说出来。流川晴子着实惶恐失措，追问：“她为什么来？”若晴子是替她哥哥请求一条生路，藤真或许不会拒绝，晴子又何至于此？晴子是担心赤木吗？他环顾一下，见案边竟放着一本绢册，已经褶皱，看那模样，却与“群芳谱”十分相似。本来他不至关心这些，但此时疑心一起，不禁伸手将那本绢册取了过来。
　　藤真出手还是慢了一步，没有夺下那本册子，苦笑一下，道：“你这又是何必？”
　　流川却已经翻开了绢册。首几页上便是剑法的招式，旁边有蝇头小字加注。流川此时心急，自然不能细加参详，只是匆匆览过一遍。但他心思敏锐，将剑法在心中一演，立时心惊——竟然是藤真剑法的路数。这一惊非同小可，细看下，更能肯定这是真真实实地记着藤真的剑法 ，再看下去时，里面清清楚楚，写的“破解之法”。那其中玄机，流川一时也不能参透，但却能看出，写这本册子之人，对藤真的剑法，每招每式，都显然精心研究，详加记录，假如当真辅以赤木这样的高手，恐怕藤真真的凶吉难测。册子最后一页，被人撕去，但看到的一切已经足以让流川胆寒。到底是谁，居然有这样的能力，将藤真的剑法招招记下并加以破解 ？
　　掩了那册子，再看晴子时，她脸色已经苍白。他突然明白：赤木已经得到了破解藤真剑法的秘密，因此便决定挑战翔阳，震动天下。而晴子，却是念着藤真昔日救她之恩，前来报信的！或许她原先也只是想劝藤真暂时躲避，但却无法说服他。这时候一见自己，自然会认为藤真之所以不想避开赤木，只是因为有把握与自己联手杀了他而已。我会不会与他联手杀赤木呢？想到这一层，流川的心突然乱了。
　　但是他的迷惑很快被藤真的声音打破。“现在你明白了。”他冷淡地说，“带她走吧。”
　　藤真走出房，流川紧跟上来。“你呢？”藤真摇一下头，似乎表示他问这个问题简直是徒劳。
　　“你真想成全赤木？”流川问。
　　“如果我命中注定要成就一个人的声名，就让他成就。”藤真说得坚定，又那般冷酷说，“无论他是赤木刚宪，或者牧绅一，或者别的什么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该成就谁，真不是他费心的，总是有死亡，有些事不能避免死亡，又何必关心是谁死，又是谁想死呢？他在发现自己能做的事之后，便不再劳烦自己了，让江湖有活力的牛虻，是不拘什么样子的。
　　“会江湖大乱，死很多人呢？”流川急促地问，他心里某种遥远的恐惧增长起来，他不想听到他预料到的答案。
　　藤真不回答，这个问题，说实在有点蠢呢，哪天不死人？即使没有赤木，丰玉还是遭逢灭顶。赤木不是最后一个，至少赤木不是最后一个死的，他死了，照样会死很多人。
　　“你的江湖和我的江湖，是不同的，流川。无论谁是谁非，你的原则不会是我的原则，你的命运不会是我的命运，所以，你相信的东西，不会成为说服我的理由。你可以为了赤木做过的一切事杀他，我却只能为这一次挑战和他交手。你可以与任何人联手杀他，但我不会要任何的帮助。既然我出手不是为了他人，我也没有任何权利要他人来联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母亲交给他的诗句，那年他跟随父亲同去围剿月影姬。他觉得正义这东西很不是玩意儿，是天下最无耻，最下三滥的，他觉得妓院的姑娘比正义干净，至少她们诚实。
　　“但是……”流川心乱如麻。
　　藤真打断了他。“你认为赤木会成为江湖之祸，也许是的，但是江湖之祸未必是赤木。”藤真的语调骤然冷锐，“江湖中每隔多少年就会出现一次腥风血雨，然后罪魁伏诛，重归太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流川？其实没有突如其来的可怕的魔头，一场江湖劫难死去的人，不会比太平之时争夺比武下的亡魂更多。但是大家需要一个千夫所指的对象，需要一个自以为正义的理由！摄魂侯，天魔女，铁翼枭王，或者赤木刚宪，都不过是这样的借口。江湖并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死就归于平静，众人得到的不过是自鸣得意的虚荣。带着刀剑来到这个江湖上，用死亡满足他人或者自己——流川，你以为，赤木死在你我手上，或者死在另外的人手上，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流川不懂。藤真微微平静下来，连语气都透着疲乏，他只长流川岁余，却远隔一个浩渺江湖：“抱歉……你有你自己的信念，不必因我的话而动摇。但是让我自己去对付他吧。我一生中遇到的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应对，并非因为我有必胜的把握,而是因为我除了自己别无依靠。如果我这次与你联手，恐怕就对不起一切我的剑下亡魂。”他的声音突然像放开一个执念一样薄淡起来，中间，仿佛空了什么，“流川，难道你真的要我乞求你，给我保留这最后的一点骄傲么？如果我连这点坚持的东西都失掉，我就彻底地输了——一败涂地，万劫不复。”对于一个男人来讲，输是毁灭性的字眼 ，特别是对于名满天下，剑判生死的人来讲。
　　“我的坚持呢？”流川终于开口，道，“我不想输！”
　　藤真看着流川，很深，流川不懂他的眼神，或许仙道能懂得那当中的寄托，象悲伤一样的温柔：“你错了，因为你并不是别无选择。你有答应别人的事在先，无论如何护得她周全，又怎能以一时的私交而食言？”
　　“你……”流川听他这么温和地说，不着气力，却句句透着不祥。他本不是能言之人 ，此时心中黯然，终究无话。
　　藤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似要回房，却又迟迟没有举步。他知道自己不能死，不会死的，因为赤曜在等。却把自己置于死地，让别人感受那份惊栗，为他焦急万分，他也很恶劣呢，母亲说健司从小就腹黑。
　　流川觉得自己脑子几乎不动了，忽然他想到或许自己能楔在藤真和赤木之间，让赤木自行离去。“我答应你，绝对不插手。”他在藤真身后道，“但是，我要等到比武之后离开——”他不愿说出不测的后果，却不能不说出来，“不管谁赢，我会没事。”
　　藤真回过身来，望着他良久，眼神流转不已，突地笑了：“你真的变了呢，流川。”他的微笑很柔和，里面交织着不知是喜是忧是感慨是迷惘的神情，那不是流川能明白，那种夹杂着记忆的期许。藤真走到房门口，停下脚步，道：“流川，还有件事想拜托你。”他摄敛呼吸，极是郑重，“如果你见到雅子，就告诉她，废掉阿神武功的人不是我。”到最后，他还是很自私呢 ，爱，原本就是不熟的五味子。
　　流川睁大眼睛。“那么是谁？”
　　“是谁……”藤真摇头，神情黯然，“算了，你还是不必告诉她的好，怎样的怨恨，不过都将归于无常而已……我已经骗了自己八年，或许她也学得会自己骗自己。”流川陷入每每令他抓狂的迷宫之中，他已进了房中。流川确定，下辈子不能交能用语言早迷宫的人。
　　晴子缩成一团，把头埋在怀里，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她站起身来，朝藤真道：“藤真公子，我求求你了……”
　　流川与藤真对视一眼，藤真托住她的肘阻止她再跪下去。“流川不会动手杀你哥哥的。”他平静地说，“但是，等比武之后，你愿意和他一同离开吗？”流川不确定他是否看到晴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突然向藤真深深地拜了下去。当她抬起头来时，她的面容依然苍白，眼睛里却有种决心已定的光景。然而看到她的目光的藤真，却只是轻叹了一声而已。
　　“永野该来了，”藤真看一眼半燃的蜡烛道，“翔阳要破茧而出 ……有些事情，恐怕还是得拜托他。”门外果然传来了脚步声，藤真略一倾听，面色突然变了。但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平静。
　　来人不是永野，是赤木。
　　赤木向咬着唇不住发抖的晴子笑了一笑，柔声道：“晴子，你也不说一声就跑了出来，实在让我有点担心。”
　　“哥哥，”晴子挣扎半晌才道，“你不要太过自负……就算你胜得了藤真公子，难道你能胜得过他与流川的联手么？”
　　赤木笑了笑，道：“晴子，亏你曾与藤真公子共处数月啊，还这样不了解他。藤真健司比武的时候，曾经要过帮手么？”仿佛一道寒气穿过流川全身，他打了一个冷战。他突然感觉到，在赤木的背后，有一个极其了解藤真了解翔阳的人，将一切玩弄于掌心，收发自如，不动声色地布下他的圈套，引着每个人一步步地往里踏。
　　晴子颤抖着道：“哥哥，你真的要逼死我？”说着手腕一翻 ，一把匕首已向自己胸口刺了下去，流川将她抓住，晴子挣扎不脱，泪已淌若决堤。
　　藤真从她手中取过匕首，一挥手，将她一束头发削了下来。他拿匕首指着地上一层青丝道：“你不过是念着当时我救你的恩惠而已，割发断恩，你我之间，再无瓜葛。”晴子呆呆望着他，仿佛不明白他说什么。藤真已转向道：“赤木先生不辞辛劳远来与我切磋，自是敝下有幸。但是此地房屋狭小，赤木先生如不介意，我们何如改到外面？”
　　赤木笑得露骨：“想来藤真公子也不屑于用什么机谋的，请！”说着便先走了出去。
　　藤真瞥了一眼流川，便也转身而去，留下一地茫然月光，藤花摇曳，已是久远的梦了。
　　晴子想要跟上去，却一步也动弹不得，双眸散乱，只怔怔地望着他们远去的地方。流川将她扶住，正想把她带进屋中，却听晴子喃喃道：“不，我要去看……”流川无言，扶她循路而去。一路走来，似要耗尽生命。
　　藤真与赤木比武之处是翔阳山庄外的一处峭崖边上，赤木手下也跟了不少过来，却大约都已受了吩咐，并无动手之意。翔阳的人大半已被遣散，剩下几个忠心耿耿不愿离去的人，此时也赶了过来。但藤真有言在先，不准妄动，也只得站在一边，恨恨地看着。流川扶着晴子，却不敢松懈，盯着赤木的手下，防他们趁机而上。虽然也许这样一来，乱了赤木的计划，藤真的机会或许更大，流川却不知为何，绝不愿这样的事发生。
　　此刻已到了后半夜，秋冬天气，甚是寒冷。然而更冷的，是流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