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三十八章 落华终难返春红 ...
-
“能够与天下第一的名剑动手,我赤木刚宪也算得三生有幸了。”赤木很冷静,流川知道,只有在他有足够的把握的时候,他才会有这样的冷静。“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流川的脑海里反复盘旋这个问题,他隐约感到异常,却一时分辨不清。晴子勉强站直,将他的手轻轻推了开去。
藤真的手缓缓地抚过剑鞘,道:“赤木先生既然远道前来,让在下领教的大约不是空手吧?”他说得很轻巧,仿若决斗的不是他,又仿若这根本不是一场决斗,而是月下品评家酿。
“当然不敢。”赤木回头略略提高声音道,“把东西拿来。”他手下将一个始终捧在胸前的大包打开,双手恭恭敬敬地送上。流川突然全身一震。刀!赤木用的是刀!很像……,或许这把刀从重量到形状,都是仿赤曜而造的?
藤真脸色如常,仿似很不在意,只客套地赞了一句:“好刀。”他心中轻笑:可惜不是呢。难道非得借用赤曜才敢来挑战?赤木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唯一不像的,只是刀光——流川又想起那一日见到的,赤曜在牧的手中发出的令人眩目的光芒。那把刀此刻想必也已经感到震动不安了吧。今日这一战,会给它留下什么样的对手?
“藤真公子一直期待的对手,也许就是宝刀赤曜吧?”赤木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把刀是精选海外寒铁,聘求名匠打造,虽然声名不若赤曜之威,但是质地上,却也并不逊色。”
赤曜于赤木,中间横亘着一个牧绅一,夜离于藤真,边上围绕着江湖。赤木有了对策?围观的,谁也不知道。这也是一场仓促的决斗。一个像是读了天书一样急于求胜,一个像是看破天书一样带着嘲讽众生的微笑应战。边上是无风三尺浪的江湖,有永远成不了朋友就成对手的痴人,有将万般心思埋藏一夕决裂的兄弟,有手握片鳞只瓦探寻本源的朋友。瓜葛,纠缠,盘根错节,珠串飞扬,似要激起血雨腥风。争名夺利,妄动杀念,而后报复,牵连,将一个江湖悉数卷入。
这个世界需要英雄,前提是必须有人足够强大到与天下为敌。从摄魂侯到天魔女,他们都被迫切需要着,甚至比英雄还迫切,因为只要手握正义,任何阴谋都能被照亮。这一任又会是谁,那个传得风风雨雨,却始终行踪不露的铁翼枭王,还是掌握了破解藤真的夜离剑的秘密的赤木刚宪?他们就像一个深黑隧道边上的挂着的两盏灯,明灭闪烁着,把隧道里面照个虚虚实实,漂移不定,钩起想要探知的欲望。有人进去了,寻找真相。那么他们在哪里,牧在哪里,藤真又在哪里?门口的路灯又会在何时熄灭?
决斗,仿佛是一道无形的黑影之路中的厮杀,所通往之处,是暗不见底的深渊,吞噬一切意志。
仿造赤曜的刀不能反射月之光华,已过子夜,天空是无尽的黑,黑暗中藤真清亮的声音响起:“请出手。”
晴子突然呻吟一声,晕了过去。流川尽力扶住她不让她倒下,但臂弯里骤然增加的重量,却让他自己也几乎要支持不住了。
长剑出鞘,剑势幻化无穷,自流川上一次见此剑出鞘,已经过去了多少时候,而不变的,或许只有这一片如雪的剑光而已。赤木刀锋走处,竟然把夜离的一切变化全部罩在了刀光之下。刀式一招接着一招,咄咄逼人,藤真已经连退数步,几乎没有反击的余地。
他的身后,便是峭崖。流川心头一冷,难道藤真的下场便是如此……他会选择坠下悬崖粉身碎骨,或者选择溅血在赤木的刀下?
藤真没有再退。强弩已末,剑势已竭,赤木的刀势却未终——纵然是流川,也不禁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却没有看到,在赤木的刀就要朝藤真发出最后雷霆般一击的那一刹那,藤真手中的剑却如闪电突破乌云一般,脱出刀光的威压,刺中了赤木的手腕!刀未落地,“格”地一声轻响,剑已轻轻地穿过了赤木的胸膛。赤木瞪大眼睛,想要开口的时候,血已经堵住了他的咽喉。他不能相信,却已不能不相信——这一剑真的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后退,血便从胸前和嘴角一同涌出。月光在那一瞬似乎化作乌紫。
“你……还是不行啊……”藤真叹息了一声。
“要杀我的话……”赤木的脸上还带着迷惑的神情,但是他想问的那句话,却已经永远也问不出了。
应当凝结的血已经凝结,应当流尽的血也已流尽。夜离又恢复它的光彩,仿佛它一直都明净如宝镜新磨,甚至比先时更灼灼其华。藤真的手指轻轻摩过冰冷的剑锋,剑锋突然似乎惊跳了一下,他的手指上沁出了一滴血珠。“是吗……你还没有饮尽鲜血吗?”藤真将它插回鞘中,微笑一下。他的笑容在那样惨淡的月光下,竟然似有几分魔魅之气,流川的心在那一刻不禁悚然。藤真自己似乎也觉察到如此的异样,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便转身而去。
晴子被流川点了几处穴道,此刻还没有醒过来。流川迟疑一下,将她抱了起来。她轻得像一片枯叶。
房中的蜡烛还未燃尽,火焰无声地摇曳着。
“带她走吧。”藤真说,在烛光下,刚才他脸上那诱捕性命的暗影已然消逝,“你不是翔阳的人,只有你能带她离开。”流川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抬头看他的眼睛。“带她走吧——无论是什么地方。”藤真平淡地说,这已不知是他第几遍说这样的话,他总是再说,“你带她离开这里吧。”他留下,要人都离来,仿佛准备着什么,甚至遣散翔阳,到底是什么,能让翔阳死亡,能让翔阳注定因他而亡?
“如果我那时就带她离开呢?”如果人早些走呢,藤真会怎样,晴子又会怎样?他只能将她带走……离开这里,离开江湖,离开这缠扰不清的世界……但是,她又能在哪里落脚呢?他凝视着晴子的面庞。她终究会醒过来的……终究会知道一切。那个时候,他要怎样面对她,又能够给她什么呢?他的目光投向很远的远方。
也许那个人……会在那里。也许她在这世界上唯一能够拥有的人……会在那里。流川恍然觉得,他隐隐约约地,其实是在为晴子庆幸……因为,摆脱了赤木的控制,她终于自由了。如果她能够自由的话。
踏出翔阳山庄的那一刻,流川不觉回头望了望。
藤真依然站在山庄门前,如同他从前在那里送走所有的人一样。“再见,流川。”他说,“再见。”
月已西沉,是那片晓风残月。
天色渐曙,尽管刚刚几乎经历灭门之厄,此刻的翔阳却显得很平静。
“你们去休息吧。”藤真看着留下的几个人,目光停留在一人脸上。他并不怎么熟悉此人,只记得他似乎是翔阳的马夫,他很是惊讶这人此时居然也留在这里,不禁道:“谢谢你了。”
“公子,”那马夫踌躇着道,“其实刚才小人是想向您禀报一件事的……您的那匹马不见了。小人……是请罪来的。”
藤真摇摇头笑笑。“随它去吧。连人都留不住,何况是马呢……”话未说尽,他便觉得有什么梗住了喉,有声音从大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奔驰而来,马上却不是他意料中的人。
藤真的血在刹那间凝结,自从白色芙蓉凋零的那一夜来,他再未见过这个人的身影。但是,在那个人的怀里的是——一声长嘶后骏马顿住了脚步。
“振作一点,”花形对他怀抱着的人说,“我们到了。”
藤真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是他无论面对任何人时都不曾有过的:“雅子?”
* * * * * *
“我要死了吗?”那女孩低声地说,迷惘地睁大眼睛,发白的天色从窗纸中透进来,将她的容色映得更为惨淡。
花形平素鲜有表情的面容之上,此时也不禁带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她在山庄外受伤了……我只能送她回来。”
藤真依然听不见。除了雅子之外,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到了。自藤真上次受伤之后,为了应付万一,已经延请了名医在翔阳,名医很快便赶到。输入的真气或是应急的灵药,都没能使她的状况有所好转。雅子陷入昏沉之中,身体滚烫,口中念着没有人听得懂的呓语。藤真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可以阻止生命的流逝一样。
“在下已经无能为力。”那医者站起来,道,“请公子……”有人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一惊打住,默默地退了出去。
烛火燃尽。藤真守着雅子,一动不动,仿佛永远的,就停驻在那一刻。
天色已经很亮了。花形站在庭中,目光所及之处,残月正一点一点地消失。
“这位公子,从您的面色上看,似有膏肓之疾,如果不及时诊治,恐怕会危在旦夕。”医者迟疑着道,“在下没有把握,但公子若肯暂留几日,或可勉力一试。”花形看了那医生一眼,微微一笑,但笑容冰冷之至,那医生一时竟不敢说话,过了半晌才道:“在下也自知才疏学浅,比起当初的神公子更是——”看到对方的目光,他突然不安起来,没敢再说下去,问道,“公子是翔阳庄主的朋友吧?”
“不。”花形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素不相识,路人而已。”
* * * * * *
雅子醒过来的时候神智竟很清明,即使知道那预示着最可怕的后果,藤真也尽力隐藏自己内心的忧患,向她微笑一下。
“你没有事吧?”雅子摸着哥哥的脸,藤真感觉到眼眶在发热,只能勉强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你一定会逢凶化吉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你的对手。”她也微笑一下,虽然面色如同死灰,这一笑却像一个小火苗一样闪亮起来,连带面色都仿如春花一般绚烂起来。
藤真看着雅子发红的脸,莫名地恐惧。他想起母亲去世前,脸色是出奇地好,当时他以为母亲就要好了,只有阿神紧紧扳住他的肩,他才意识什么,半盏茶后,他被带离房间;父亲离世那天,亦是神清气爽。他在心里狂喊,雅子不要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难道……真的是她代替我承受了上天的诅咒吗?”如果不是这次翔阳的变故,那匹马一定不会脱缰而去,它是想要把她带回来见他吧……无论翔阳将遭受怎样的未来……无论她对他有怎样的误会……她终于还是要回来见他的。但是谁能想到这却带来她的死亡呢?
这种对于宿命的恐惧几乎击垮了曾经面对无数强敌也面不改色的他,藤真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软弱,在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为此而向上天屈膝,即使是用自己的生命来代替……他甚至想呼喊母亲,他温柔的母亲一定有办法能救雅子。
“不要担心啊,大哥……”雅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要担心我……”
藤真望着她的眼睛,曾经如此活泼如此明亮的一双眼睛,此时却如风中烛焰一般迷蒙惨淡。费了很大力气他才问出那个问题:“是谁伤了你,雅子?为什么?”
雅子沉默了。她记得在她昏迷前的那一刹那,一丝尖锐的痛楚划过肩头,有一个声音说:“这是你哥哥的东西,还给你——”在那个声音里有无法形容的憎恨和怨毒:“他不是自以为可以玩弄他人性命于掌心吗,那就看看他能不能救你的死吧!”
“没有用的。”她的声音沉重下来,这四个简短的字出口时竟带着种绝望的冷漠,对自己的冷漠。那仿佛不是她本人在说话,而是死亡本身在借她之口发言一样,藤真不由打了个冷战。“不要这样说!”
雅子感觉到身体在变冷,刚才因为分神和关心对方而暂时忘记的恐惧化为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她喃喃地说:“抓住我的手,大哥,不要离开我……”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握住藤真手腕的五指竭力抓紧,但是已经使不上力了。“不要闭上眼睛,雅子!”藤真惊呼,“坚持一下……他会来救你的!”这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连藤真自己也不由得一震。以为已经是彻底的决裂,但是,此时心中却有隐约的希望——或许他们之间,仍然存留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纽带吧?但是,连这最后一条纽带也要断了……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
“他会来的,但是,没有用的。”雅子重复了一遍,她的眼神里的光辉已经渐渐黯淡了,“可以不要怪他吗?”
藤真的呼吸在一刹那几乎停止。“难道是因为他……”
“不要责怪他……我不要他恨你,我也不要你恨他……我都不要……”
“雅子……”
“什么也不要告诉我……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雅子喘息了一下,“因为我不想失去你们……无论哪一个……”外面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二哥……你回来了……”
风中之烛,在那一刻熄灭,烛泪,淌了一地。
“雅子……”
* * * * * *
最后一次松开那只已经冰冷了的手,神公子站了起来。两人之间是长长的沉默。即使是神医也不能跨越的……生死之隔……阿神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但是他的声音却仍然是一以贯之的冷,好象从很久以前就没有变过。“是我害死了她。”
藤真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他的手指却突然收紧,仿佛那里握着剑柄。
“她代替我受到了报复——”阿神缓缓道,“是的,的确是有诅咒的……连她都逃不掉。”他凝视着藤真,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他们彼此这么长久地凝视,“你终于没有任何理由不恨我了。”
藤真的手指攥紧又再次松开,似乎是他尽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回答我,我还欠你多少。”
“你什么都不欠我的,你本来就什么都不欠。”阿神的声音冒着寒气,仿佛能冰住所有的情感道,“我杀了长谷川,我害死了她,连你自己也几乎丧命,你还能欠我什么呢?——想杀了我吗?或者你害怕再中一次暗算?”
藤真往山下看,往长谷川的旧宅看,沉默了很久。
“毕竟,你到最后也还是她的哥哥。”——永远都是。阿神转过身去,似乎是想要隐藏泪水或者别的什么。“我知道是谁杀了她。”阿神说,“这件事交给我吧。无论我以后将要遭到怎样的报应,在那之前,”他的声音带着死神般的冷酷和决绝,“我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的。”
藤真木然看着门再次在他面前无声无息地关上,雅子静静地躺着,仿佛是沉睡了一样。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想起另一个人。
“花形……”
然而不知何时,那个人已经悄然而去。没有人看到,有一口血落在曾经的足印之中,被翔阳山庄的泥土掩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