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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临歧前路谁执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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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流川陷入漫长的昏睡,仙道怎么摇都摇不醒他,几乎吓坏了。流川觉得自己身处一片茫茫黑夜,四处死伤狼藉,让他几乎万念俱灰。等仙道镇静下来,他才发现流川的呼吸很平稳,身上的伤也没什么大碍,或许只是需要好好休息罢了。流川最终醒来已是一天一夜之后,仙道的心才算真的放下。那时候他自己也精疲力尽,连笑都困难,好容易向流川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假如流川不是太疲倦,他会把这种笑容看得更清楚些。此刻这样的笑容对他而言是窗外透进的温和的阳光,没有太强烈的感觉却使他安心。仙道轻轻拨开流川额前一缕乱发。流川感觉到他手指的温暖,然而眼皮极其沉重,又接着睡了几个时辰。
这时海南和山王的人已经都赶到了。海南路途较近,本应先到,若早一步到达,或者事情的结果就会不同。但他们派出的人在途中误涉山王的事务,结果与山王的人发生误会冲突起来,幸亏牧随后赶到,澄清误会,才未有多少死伤,但行程却因此耽搁。山王一干人以一之仓聪为首,问明事由后也一同前来。只是这个时候,只能赶得上收拾残局。一些来龙去脉,已经由洋平解释,但竟至于这样惨烈的结局,却是众人都万没料到的。
能用的金创药,尽数取出,能请的医生,尽数请来。活下来的人并不太多,又大多受伤过重,医药不进,时日无多。黑衣人中本还有未死的,牧嘱咐要千万吊住,留下活口,但当时一片忙乱,根本无暇顾及,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都断了气。最令众人震动的是,北野当世名侠,竟不幸罹难,众人都嗟叹不易已,能做的惟有将他的遗体治殓送回北野山庄。
一时亲属来了,呼天抢地地领了人回去。“花道,我来迟了……”洋平的亲属虽还在,他的伤心也很是深重。背上受了如此可怕的重创,简直可以说是奇迹生还。虽已包扎上药,樱木还是一直命悬生死一线。流川每日以本门心法助他疗伤,折损相当元气,大费内力,总算将人拉了回来。
不几日,翔阳永野将彦一送来,知道此战已经结束,各派也已陆续到来的消息,便不再停留,匆匆离去,众人因之叹息:“可惜神公子不在了。”阿神失踪的消息已传遍江湖,却没有几个人知道真相,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丰玉在外的弟子闻听内变,已经大半回来,门下立刻开始收拾本门事务:丰玉虽然折损大半,但毕竟未灭;岸本既然已死,活下来的人中,以板仓资历最深,便由众人公推,接任掌门,一边便送了消息出去。海南山王自然也派出弟子。不几日,江湖各门各派纷纷来人;一是为交情起见,遣人吊问;二也是打探虚实。翔阳亦有人前来,是两个生面孔,仙道猜测,藤真说不定已经来到附近了 。
流川自然成了英雄:北野已经去世,洋平为保护樱木,不愿为他表功;而流川原本就已经相当出名,此次更是有不少人替他传扬。丰玉幸村之人,包括现任掌门板仓,都对他的救命之恩千恩万谢;其他人则称扬他武艺高强,折杀邪派的气焰。有那饶舌的更是将他那一战大加渲染,说他是如何如何的以寡敌众,如何如何的英雄了得。每天流川听着别人滔滔不绝地称赞他的事迹的时候,他都非常的困惑。他不明白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他也不能够忘记那个黑暗迷茫的夜晚。那一夜的记忆刻骨铭心,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地知道,那一夜他不是什么大侠,也不是什么英雄,他没有救任何人,甚至,在神智错乱的时刻,他的刀也许曾经误杀过谁。
那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挥刀呢?仅仅为了我自己吗?流川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各派人士渐渐到齐,这一日板仓起个式,齐聚厅上。“好了,”仙道暗想,“这次有真凭实据了,尸体摆在那儿,要查武功也容易。大概就等各派的人一起去了。”却听板仓道:“丰玉不幸,遭此大难,但是查访凶手,是我们门内之事,请各位不必费心。”此语一出,各派变色,原来丰玉竟要公然逐客了。
海南高砂性急,抢着道:“板仓掌门,这个时候大家还分什么门内门外?要是被杀了都一样,你们丰玉——”却见牧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只得坐了下来。
板仓据理而言强,道:“丰玉门内之事,丰玉弟子自会解决,海南虽然是第一大门派,也不好插手别派之事,不必烦劳牧掌门和各位了。”。
海南弟子已经纷纷显出怒色。照板仓的意思,是直指海南凭借实力,干涉他派的内务。又添上这“第一大派”的名目,显然是故意要挑起海南与各门的不和。仙道在一边越发颇觉得奇怪,以板仓的头脑,未必说得出这样的话,丰玉本就惮于海南势大,又今逢重创,如何会与海南相抗 ,这么做恐怕是有人在后撑腰。“不过是谁呢?难道是山王? ”
牧丝毫不觉拂逆,只平淡道:“板仓掌门之言有理。丰玉门内之事,外人自然不便插手,本门内也有些事务,不敢多作打扰,这就告辞。”说完真的告辞离去 ,其他各门也便一同告辞。
流川和樱木倒被挽留在丰玉多休息了几日。洋平自然陪着樱木,仙道也流下了,一半是为了挂念流川,一半也是为了等弥生到来的缘故。他虽是陵南的大弟子,还不及无门无派,又与流川是旧交,丰玉的人嘴上不好说什么,却以房宅有限为由,让他住到了外面客栈。仙道心里颇为担忧流川,流川看他半晌,眸子深得两汪水一般,最终还是用一句“白痴”把他打发了。
丰玉刚送走各门各派,便出了一件事。这一战留下的尸体,尚未查验,竟被人放火焚毁了。尸体存于后山,远离人迹,因此等发现起火时,火势已蔓延整个尸场。看守的弟子,并没申辩,便领了罚 。后山荒芜,草木稀疏,故损失不大,但是可作为物证的尸骨,都已经被烧得焦烂难辨,更不用说验伤了。板仓只得吩咐众人把尸骨收了,不必拣叛徒不叛徒,明日下葬。
众人陆续星散,流川却发现南烈的身影。他也没有死。岸本那一刀是故意将他击倒,好让他躺在死尸堆中,逃过此劫 。本来他已被逐,不应再多作逗留,只是他伤势颇重,只得先养息几天。但是丰玉弟子都以为他是叛徒,虽然有流川洋平的解释,也对他十分轻蔑,甚至猜疑他能活下来的原因。
流川走了过去。南烈淡淡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已经害死了同门,又害死了北野前辈,为什么不走,或者为什么还不死?”流川微微吃惊,他从没这么想过。南烈看着流川:“我知道我早已该死,但是我不想让他们说我是畏罪自杀。”他苦笑一下,“也许,我留在这里,只不过是还在希望,即使是死,也至少能够被自己的同门杀死吧……”
流川很郑重地告诉南烈:“活下去。”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既然你不愿意轻易地死,那就尽力地活下去吧。即使一无所有也要活下去?即使失去了任何理由也要活下去?为什么呢?是因为,这世上仍然有,即使只是曾经有过,不希望你死的人吗?
南烈望着星光下流川明亮的眼睛,感慨深长:“流川,你知道吗,我一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天下无敌。”他说,“但是,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会。 ”
第二日仙道来看流川,听说失火之事,心里很是诧异,身为外人,也不好多口添事,只在心里打了个结。眼下他担心的,倒是弥生。弥生与叶子迟迟不到,彦一急起来,已自己去接了。饶是如此,仙道心中仍然不安。正打算告辞流川自己前往,便听丰玉弟子来报说,相田弥生姐弟和岛村叶子来了。
弥生是与叶子一同乘马车来的,由于所见都是江湖中人,已经除去了面纱,但仍着缁衣,显得异常清减。弥生见到他来,简单地施了一礼,仙道见她平安,才放下心来。再看旁边的叶子,却发觉她身体虚弱得厉害,脸色惨白。叶子在途中因精神过度不宁而小产,弥生便和她一起耽搁了。
这时叶子正在向板仓道明要去为丈夫认尸的来意。众人得知叶子的身份,都有些惊讶,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叶子身为凶手之妻,竟然要来认领丈夫尸首,已经古怪;而相田弥生,虽然见过她的人不多,听过她的名字,知道相田家千里寻仇的事情的人,却并不少。这两个人竟然一同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之至。话虽如此,叶子一介女流,倒也不好与她为难。“不过,”板仓道,“前几日失火,连本门弟子的尸骨尚不可保,何况你丈夫的尸体?”他总算顾及到叶子,没有说出“凶手”二字。“你一定要去,那就去看看好了,到时候也要全烧掉的。”
存尸的房舍是丰玉后山一起旧屋,早已废弃,这一次又失火,这时尚未清理,几根梁柱残骸兀立,下面一片黑黢黢的,不知是尸骨还是别的什么结在一块,上面犹有野兽翻弄的痕迹,七零八落,此刻看去,更是可怖,如此近地察看,就算是别人,心中也不免恐惧作恶,叶子却面色肃然镇定。但她身体已经不支,若非弥生在旁搀扶,恐怕已经倒下。弥生看着那一堆残骸,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叶子突然跪了下来,从泥土中拾起一样东西。仙道看过去时,却是一枚小小金锁,只是被尸体脂膏熏黑,几乎无法辨认。“是他的……”叶子喃喃。但当她跪下来,要找那具完整的尸骨,却只能抓到几片焦骨。叶子叹一声“报应……”,紧紧握住了那枚金锁,小心地将它放进贴身荷包之中。弥生眼前一阵眩晕,那就是,她苦苦追寻了很久的杀父仇人的尸骨吗?
回到厅上,叶子向着板仓道:“既然我丈夫的尸骨已经不能辨认,只盼各位能够将他掩埋,免却暴尸荒野,终生不忘列位大恩大德……”说着双手合胸,拜了下去。
众人恻然之际,只觉白光晃过,仙道飞身劫掠,抓住叶子手腕,从她手中夺下一柄匕首,众人色变。方才她拜下去时,将匕首藏在袖中,显是已怀自杀之志,冀以一死求得丰玉掩埋她丈夫的遗骨免遭抛弃。
叶子心情激动,昏了过去,弥生抢过来扶住她。虽是仇之妻,但这几日朝夕共处,亲手服侍,对于这个柔弱女子,她其实是有着很深的同情。未几,叶子醒来,板仓只得好言相劝道:“我们自然会好好埋葬你丈夫,你不要寻短见。”
叶子凄然道:“现在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地方可以去……现在的心愿,也只盼能够相从先夫于地下了。”
板仓道:“你可以回去,我们不会为难你。”叶子只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弥生无语,良久,道:“夫人如果不弃,可以随我到白马庄……”
叶子向她一拜,道:“相田姑娘,多谢好意,只是我罪孽深重,是决不能到你那儿去的。”
弥生正在想可以找个什么地方安置她,却听南烈开口道:“我送你走。”因为,我也是什么都没有了……叶子愕然回顾他,正对上南烈的眼睛。如此悲哀的,沉重的,带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的,然而是真诚的目光……或许,那就是同病相怜吧?同样的,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和惨痛的丧失的两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的两个人……是不是可以从彼此身上,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呢?是不是可以到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另外一种生活呢?
却有丰玉弟子阻拦:“南烈,你勾结邪派,背叛本门,以为你走得了么?”铛的一声刀便出鞘。此时却见流川飞掠而来 ,只一招,便将刀又插回鞘。流川顶着他,念出三个字:让他走。
板仓见流川身手,干笑几声道:“既然是流川少侠发了话,我不能不给这个面子。”于是宣布,“南烈虽然背叛本门,但也算将功补过,就此逐出丰玉。”众人一时无话,南烈走出门去,面对丰玉总舵中,供奉历代掌门灵位之处的方向,郑重地叩了三个头。
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然后渐渐不见。
颓坏的房屋已经拆除,板结的尸骨已经被完全焚化,堆上泥土掩埋了多少勾心斗角。看着一切都完全化入烈火,弥生的心中一片空寂。消失了,自己苦苦追寻的杀父仇人已经消失了。甚至连尸体也没有留下。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最重要的目标呵……
“姐姐,”彦一问,“我们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也许小田身后的那个……”
“不了。”弥生道,“这不是我们管得了的。我们能够做的,已经都做到了。”她拍拍彦一的肩,发现他已经长得比自己高很多了。“我们回家吧。回到娘那儿去。”
众人这时都已告辞丰玉,在山下的客栈暂住,陆续做起离去的准备。洋平见樱木伤势缓和,也自为他去雇请马车,预备带他回乡养伤。
仙道走进弥生的房中,流川在他的身旁。弥生姐弟都在,这时在收拾行装。彦一看着仙道,不似从前的敌意,但是也并不友好。弥生却微笑点首,招呼过他们,然后让座。
仙道再次端详弥生的面容,突然发现她是如此的憔悴。“她还这么年轻……”的确应当有一个人,为那样瘦削的肩头披上一件温暖的袍子……“弥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弥生沉静地看着他,淡淡一笑说:“仙道彰,很高兴,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你。”彦一瞪大了眼睛看她,她的眼神那般失落,失落得坚定。
仙道的心一凉。“你还是不相信我吗,弥生?”
“不,我相信你。”弥生说,“你会让爱你的人幸福。只是,我已经没有再爱上别人的力量,我这一生,已经不能抓住更多的东西了——我们,都不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啊。”
“弥生……”仙道面对她清亮的目光,竟然有点无措起来。
“阿彰,”弥生的声音很温柔,如长姊对于幼弟,“一切保重。”然后她向流川深施了一礼,道:“谢谢你,流川少侠。”
仙道与流川离开以后,彦一发现他的姐姐拭了一下眼睛。“姐姐……”彦一道,“你真的还爱着他,是不是?如果他不会是你最重要的人,谁会是呢?”弥生微笑了一下,目光落在他掖起来的墨色外袍上,那里亮银丝线绣着一只奔马。“我最重要的人就是你啊,彦一……”[相田弥生从此回到白马庄,继续主持家政。在弟弟成亲之日,交与家业,离了白马庄,建仙湖台,著江湖志,兵器谱,繁五十又八卷。终生不嫁,招赘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