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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夜吟应觉月光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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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明灭,映上颜知雪略显苍白的脸。
往事如烟,点滴在心头。
那一年,明非故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与他的父亲一同倒在镇外的一间破庙中,恰被颜知雪外出经商的父亲所救。
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着实吓了一跳。眼前的少年,衣衫褴褛,形容苍白,粗布长衣上的斑斑血迹看来叫人触目惊心。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然而微睁的眼中那抹冷狠的光,仍是令十岁的小知雪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从此,这父子俩便在颜家住下。
颜父虽是商人,却酷爱舞文弄墨,是以颜知雪自小便才情了得。自从明非故来到颜家,颜父见他天资聪颖,年纪虽小,然而见地却比寻常孩童高明得多,自是欣喜,也便将他当作知交,时常高谈阔论。
明父是个深沉内敛的人,平素甚少言语,但因着感念颜家救命之恩,也不吝啬,在督促明非故练武之时也常常指点颜知雪的武艺,或与她说说天下大势,言辞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痛与悲凉。
颜知雪时常觉得,明父绝非简单的人物,然每每问起他们的身世,明父却只静默不语,怜惜地看着明非故。
日月如梭,直到六年后的那个惊魂之夜,颜知雪才蓦然醒悟,这六年的无忧岁月,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无端而来的黑衣杀手,惊碎一池春水。逃亡的路上,颜知雪看着父母与姐姐被俘,却只能躲在暗处,强压胸中喷薄欲出的悲痛与仇恨,任牙关因紧咬而出血。她不能暴露,她必须逃走,她只有及时赶到与明非故会合的地点,她的家人才能有被救的希望!
分头而行的那夜,他死死抓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五月十六,知雪,你一定要撑到那一天,带着颜伯伯他们赶到,我方可护你们周全!
五月十六,五月十六,就是这该死的五月十六!
即使是多年后的今日,忆起这一幕,颜知雪仍然无法忘却那时绝望无助的惊痛。
五月十六,五月十七,五月十八,她足足等了三天!可,周遭只有长长的芦苇荡,哀怨嘶鸣的寒鸦,并无那个衣袂飘飘信誓旦旦的男子!
心冷了,也死了,她抱着死的决心,孤身一人回到那已是死城的平安镇。
那一刻,天地苍茫,无人能够让她依靠。
微微仰起头,一轮清冷的月反照着夜的黧黑,明非故才倏地惊觉,自己竟已坐了一个下午。
有些痛,太深,无论隔了多少岁月,也依然无法忘却。
是啊,即使再怎样忏悔,再怎样弥补,他已无可能再回到四年前的那个五月十六,亦无可能还给她一双慈爱可亲的父母,一个温柔贞静的姐姐,一世幸福完美的时光。
明非故狠狠揪紧了心。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稍稍平复了心情,明非故站起,回身道:“怎么了?”
“公子,顾青峰来了。”那家仆道。
“青峰?”明非故微微一怔,旋即道,“快请他上来。”
家仆领命而去。
半晌,顾青峰行至二楼,微一拱手:“明兄,王爷有请。”
王府。
明非故走进大厅的时候,顾连城正在细细擦拭着自己的随身宝剑。满堂明亮的烛火下,那宝剑非但没有染上丝毫的晕黄,反而愈加寒光逼人。
明非故淡淡一笑:“果然是当世名剑,好一把‘月光寒’!”
顾连城一笑,放下宝剑,抬眼看他:“名剑亦不过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归云一身无双的内功,摘叶伤人,挥绸成棍?”
“王爷过誉。”明非故一笑,又道,“不知王爷传召得如此急,是不是因为皇上?”
“唉……”顾连城轻叹一声,收起笑容,“归云,你可知,今日皇上召见本王,所为何事?”
明非故微挑嘴角,道:“若归云没有猜错,皇上定是为了玉门关一事传召王爷,并且要王爷有所行动吧。”
顾连城静静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归云,有时本王觉得,你实在太过聪明,与你做知交,不知应不应提防啊。”
“王爷雄才伟略,又何须提防区区一个明非故?”明非故笑道。
顾连城一笑,道:“这几年来,归云,你认为本王待你如何?”
“王爷视我为知己,待我若手足,归云不敢相忘。”明非故道。
“好。”顾连城目光一闪,沉声道,“那今日,本王也不相欺,日间皇上命本王即刻处理边关叛乱一事,本王思量许久,已有决定。”
明非故微一沉吟,忽而抬眼,有些震惊地看着顾连城:“王爷……莫不是要亲自带兵前往玉门关?”
顾连城身子一震,旋即又沉静地看着明非故:“世间,知我者,只有你和小颜啊……”
“颜夫人她……”明非故又是一怔,“她难道赞成王爷?”
顾连城点点头,将目光移至那寒光逼人的宝剑,道:“寻常女子怕是早已泪眼盈盈,哀求本王不要涉险,只有小颜深知我心,什么也不问,只淡然说随我一同前往。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得妻若此,夫复何求!明非故心中不可遏制地痛了起来,却仍必须强压下去,道:“王爷是要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以求得反抗的可能……”
“本王当然知道,这一去也许再无回头路,但左思右想,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顾连城叹道。
明非故点点头:“即便王爷这次不去,也必定会有下一批所谓山贼去生事,长此下去,王爷兵力损耗必重,那时,也一样要沦为鱼肉。不若趁早准备,避开这权力争斗的中心,徐图后计,或可反扑亦未可知。”
“归云所言甚是。”顾连城道,“这一仗,怕是不可避免了。”
“如今朝廷力弱,早已不是开国之初的盛况,各地藩王虽然对皇上仍是毕恭毕敬,可暗地里有哪个不是拥兵自重?”明非故微微冷笑,“皇上信不过王爷,又知王爷的实力乃诸王之最,定然会想方设法除去王爷……”
听到此处,顾连城微微一震。
“恕归云斗胆,今日有句肺腑之言,不可不说。”明非故沉声道,“皇上昏庸无能,为宦官所惑,那死在我手上的德公公已是很好的例子。而王爷雄才伟略,知人善任,手下能人辈出,难道就不能取而代之?”
恍若惊雷闪过,顾连城倏地侧过脸,死死盯着明非故,脸色微白。
“王爷不妨问问自己,身为臣子,曾为当今皇上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身为兄长,又为他收拾了多少残局?若不是王爷倾力相护,纵然是有先皇的万般疼爱,皇上也断走不到今日!”明非故字字说来,掷地有声,重重地敲落在顾连城心中,“可是皇上非但不信任王爷,甚至千方百计要置王爷于死地,难道不叫人齿冷心寒?”
“归云!”顾连城骤然色变,霍地站起,虽深知他所言一切皆是事实,却仍然有些无法面对,这多年以来的伤疤,“不要再说了。本王并未有任何异心,这次的决定,亦只是为求自保!”
“自保?”明非故嗤笑道,“到了今日,王爷还要自欺欺人?”
“明非故,你好大的胆子!”顾连城暴喝一声。
守在门外的顾青峰一惊,破门而入。
明非故仍端坐不动,脸上神色微澜不惊。
“王爷……”顾青峰有些茫然,不知该不该出手。
半晌,顾连城挥挥手,示意顾青峰退下。
“王爷,既然今日把话都说开了,那么归云也将最近所得坦诚相告吧。”明非故轻叹一声,“王爷说要自保,那么王爷可知,最近两个月,皇宫里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物?”
“来历不明的人物?”顾连城一怔。
“据我倚碧楼的探子回报,此人最近时常被皇上秘密召见,至于商谈的内容就不得而知了。”明非故道,“归云猜测,他大约是皇上用来对付王爷的一颗最重要的棋子。”
顾连城眼中精光一闪,忽然盯着明非故:“哦?归云公子的眼线还真是遍布天下,连皇宫竟然都有你的人?”
明非故淡淡一笑:“王爷可知,此人是谁?”
顾连城不语。
“他叫燕寒山。”明非故轻声道,“王爷想必认识他吧。”
“燕寒山?”顾连城失声道,“寒鸦楼的主人燕寒山?”
“王爷应该明白,为何归云的人会跟踪到皇宫去了吧?”明非故神色凝重,“若不是我留意寒鸦楼时日已久,想来也不会发现燕寒山竟成了皇宫的常客。”
“没想到……”顾连城忽而凄凉地笑了笑,“皇上为了除去本王,竟然还惊动了寒鸦楼……呵呵……”
“倚碧楼的崛起,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可那寒鸦楼却已兴起三十年有余,其下能人异士数不胜数,燕寒山能脱颖而出,成为新任主人,足见其智计武功之可怕。”明非故道,“即便是归云,也不敢在面对他时,有十足必胜的把握。王爷难道还认为,自保是一条可行的出路么?”
顾连城凝视手中宝剑,良久,他蓦地横剑一挥,一盏华丽宫灯应声而断。
“归云,本王只问你一句。”顾连城回过身,凝视着他。
“归云当随王爷左右。”知他要问什么,明非故决然答道。
“好!”顾连城豪迈一笑,“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清冷月色下,颜知雪远远看着朗笑走出的顾连城与明非故。
不必去听,她亦明了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
无言轻叹,泛起一地感伤。
乱世长恨,有时并非自己所愿,可命运往往太过咄咄逼人,不得不为之。
华堂中,那寒光逼人的绝世宝剑,竟似也在嗡嗡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