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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播迁(7) ...

  •   她觉得一颗心直朝下坠去。

      身体却腾空而起,纵跃而上目之所及最高的一栋屋宇——飞翘的檐角上,郦神爱极目四望。

      有密密麻麻的暗红蚁群极快地翻涌鼓动,纠缠在极远处城墙灰黑色一线,可喧哗声、哭喊声与示警声却如水波四溅,层层迭荡。郦周自称金德,李柏岁举兵时便称火德,火克金,是以东夷服色尚红,哪怕是最不起眼、命如草芥的辅兵,都有一角赤红的琰锦包头。

      自大兴门的方向,整座玉京城都乱了起来,混乱的波毂自南至北,越往北越是风平浪静——略有些头脸的勋贵、官宦人家都已随圣驾前往行宫,往日豪华富丽的北城,如今不过剩下一堆空房子而已。

      郦神爱匆匆跃下楼来,飞奔去御厩牵了马,这时连北城也乱象渐起,满街都是苍头、仆妇之流,负着包裹茫茫然地要去逃命,可是该去哪里呢?

      戍守宫禁的监门卫士卒也这般懵懂地瞧着她。宫殿的主人已然离去,虽然堪称匆忙,但天子玺剑、袍服却一样都没有落下,他们还在护卫什么呢?那巍峨的含元殿、肃穆的紫宸殿,天池海前雍容如仙宫的立政殿,昔日越是堂皇,今日便越是看着虚无可笑!

      郦神爱含含糊糊地挥了挥手,只觉得满面红涨,羞愧得无以复加。

      她纵马驰出,先去了孝王宅。

      那里却清静如昔。乌头门有些旧了,宅门紧闭,从前驻守的玉徽卫却不见踪影,想来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也随皇帝一同走了。她绕着宅子转了半圈,特意往后园太妃静修的方向张了张,见澄湖如镜,花遮柳隐,倒是很安然。

      郦神爱想,孝王宅位置不算显赫,气派也大不如前,若是乱兵入城,第一是要奔着太平、蓬莱二宫去的,还有西苑,再来是那些层楼叠榭的高门富户、东西二市,商贾若降了,更有一番周折。何况阳台县公也未必就那么不济事,纵是城门失手,还能巷战……她放下心来,拨转马头,去了平康坊。

      平康坊也很安静,此地白日里都没些人烟,如今更甚,间或有小仆警觉地隔着门缝儿瞥上一眼,又匆匆缩回去。她从南曲走到北曲,家家皆是这般堪称诡异的平和从容,仿佛今日只是往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白昼无甚消磨,只待夜来笙箫——倡优之流,在谁手下都能讨得一碗饭吃,胜利者需要庆贺,失败者需要安抚,便是蛮夷屠城,也能往后稍稍。

      郦神爱只觉得凄惶。

      她自那日以后再未来过许秋烟处,很是费了一些力气才找到门首,刚寻到檐下那盏书着“柳”字的绛纱灯,心里便是“咯噔”一声——许秋烟家门户大开,寂然无声。

      出于一种难以述说的警戒,郦神爱谨慎地听了听,探得内中尚有人息,这才执剑而入,“龙鳞”与“扬文”一左一右,在她靴筒中嗡嗡轻鸣,已然准备就绪——

      天气晴和,日光越是灿烈,日光也照不进的狭室便是越是幽沉如夜,郦神爱走过那小小的天井,忽然瞧见屏门背后,露出一只小小的、套着白绫袜的脚。

      脚心冲着她。

      手指轻扣,“龙鳞”与“扬文”便悄悄跃出靴筒,隐在她肘后。

      “谁在那里?”郦神爱扬声问,她迈上客堂,也来不及去履,被日光耀得发昏的眼睛只隐隐约约看见堂上有人,好一会儿她才瞧清楚足下倒卧的是谁。

      绿衣红裙,绿衣洗得有些发黄了,十二破的红裙却像是新裁的,天光斜射,映出裙上密织的对雁暗纹,想必是先前柳阿咳调头,许秋烟宽裕了些,给她们每个人都制了新衫。柳家九娘阿蒿的头扭转向外,一张脸儿脂粉不施,清清白白地沐浴在阳光里,长发才挽了一半,郦神爱又走了两步,看见了那支本应安稳绾住青丝的铜簪——簪子不比匕首,没有开血槽,浑圆的簪身堵住伤口,只流了很少的一点血。

      为什么,便是自尽全节,为什么是她们这些连“上品”都不算的青楼女子?

      郦神爱又是黯然又是狐惑,她俯身为阿蒿合上双眼,这才又往前走,口中还唤:“许都知?”

      许秋烟已然无法回应了。她侧身歪在隐囊上,两只手捧着,安稳得仿佛是睡了,可她发中的假髻不甚稳当地向前坠去,坠得她整个人也俯身向前,露出瘦削的后背,和后心处没柄的利刃。

      郦神爱踉跄了一下。

      她看到天光无法履及的、暗沉沉的阴影里,慢腾腾站起来一个佝偻瘦小的背影。他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来,那张暴露在光明里的脸过于可怕,以至于有一种天狗食月般的恐怖。

      那是沈白盐。

      “好一场倾城之宴,终于算是开席了……珠崖那小妮子勉强可以上桌,至于许家这一家子贱伎,连中看不中吃的看盘都算不上。”

      猥琐的老乐工嘬着牙花子,仿佛真的在评判什么佳肴一般,见她惊愕无比,又有杀气四溢,这才恭恭敬敬地揖手为礼:“宅家子莫要急着动手,若标下是您,此时应该赶去瞧瞧孝王太妃才是。”

      宛如一声惊雷在郦神爱耳边炸响。

      “你叫什么?”她冷冷道,“不用鞭子,是玉徽卫?”

      “宅家子怕是要追杀标下到天涯海角,标下不蠢,又怎么敢报出真姓名?”沈白盐嘻嘻的笑,“标下隐居在此二十余年,半辈子搭进去,至尊早就许下了恩典,此间事一了,从此山高路远,再不受内卫拘束。宅家子还年轻,行在又有千头万绪等着宅家子从头收拾,何必浪费辰光在标下身上?”

      他嘴上嬉皮笑脸,却将右腿略略后撤,摆了个起手。

      郦神爱眉峰一扬,双匕如风,自她胁下突出,一左一右,直取沈白盐。

      沈白盐面色微凝,两手一错,已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对短钩护在身前,郦神爱却无暇顾及,返身疾步向外——

      她跨上马背时“龙鳞”与“扬文”追回她身边,剑身光洁,别无血渍。郦神爱叹了一声,绝尘而去。

      她再次回到十六王宅的孝王第,这一次没有再徘徊,而是冲开大门,径直策马而入。

      前院按照亲王宅邸规制修建的重重屋宇是早已无人居住的,孝王太妃不理尘世,那位管事娘子妙香便拨了几个仆妇看守,一二年间略作修缮,不令屋宇倾圮而已。她一间间院落找过去,但见女子悬梁,男子投井,无一幸免。

      郦神爱的手抖得握不住缰绳,将腿一夹马腹,只顾没命的催使,一路奔至后园,甚至险些自马上坠落。

      左臂痛得她两眼发黑,可是一颗心却是放了下来——后园内卫林立,可到底是有爵命妇,多少留了些体面——湖边铺设着干净的篾席,一捧青烟自铜炉中袅袅而上,孝王太妃合目盘膝端坐其间,妙香满面是泪,正大张着双手护在前头,而她的夫婿早已横尸在前。

      尖锐的哨声响起,花影摇曳间已有利箭直射而来。

      郦神爱看都没看。“天雨花”修到极境,她的匕首、宝剑,她头上的发饰,她俘获的箭支皆为她所用,一举一动,莫不符合她心意,锋刃所向,犹如仙境纶音,落花如雨。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让她提剑亲手杀了几个人——那些内卫见拦不住,竟不放手一搏,却反身去抓孝王太妃,妙香宛如失子的母兽,扑上来挡了一挡,这才让她赶得及,可孝王太妃依然端坐不动,一副安静待死的模样。

      郦神爱腾出完好的右手,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装疯卖傻,”她痛得大口喘气,“现在都结束了。”

      孝王太妃睁开眼睛,宛如秾丽繁花,依依绽放。

      郦神爱示意妙香去收拾细软,上下打量生母一番,见那粗布缁衣甚是妥帖,便挥剑削去那云髻青丝,只留蓬蓬乱一头杂草,又取了湖边烂泥往她脸上抹。

      这个时候,孝王太妃却挣扎起来。

      “听着,”郦神爱抚上她的肩头,只轻轻一握,孝王太妃便痛得歪倒在地,“这宅子困了你二十多年,你还没被困够啊?”

      她艰难地将生母扶上马背,绕过横了一地的死尸,往侧门奔去,回首见妙香提着个小包袱慌慌张张地追出来,便示意她跟上。

      “我们要出去,往外面的天地去,哪怕你半个时辰后就死在城门口踩踏的人丛里,”她仰望着生母,“你也终有半个时辰的自由身!”

      孝王太妃呆呆的,只是望着她说不出话来,还是妙香机敏一些,努力追着她的脚步,还不忘问道:“……那些人同我们相安无事二十年,为何今朝忽然反目要杀人?”

      “东夷打进来了。”郦神爱冷冷道,“至尊逃了,朝廷也逃了。”

      妙香吓得要大哭,瘪着嘴呐呐了半晌,反倒把泪一抹,握了孝王太妃的手。

      “我看,现在倒不能出城,我们到景楼去,倒是可以避一避,”她摇撼着孝王太妃,“你以前不是同我说过,你家修了许多冰窖,你耶耶还在里面藏金锭子,如今秋日,冰用完了,又还没到冬日储冰的时候,那是不是正好可以藏我们?”

      郦神爱双目一亮。

      “说得没错!若仅仅是安东那些蛮夷,我便是背着扛着,也要带你们跳出城去,可李柏岁不是蛮夷,他打下这江山,不是为了一时的痛快。”她扶住马背上摇摇晃晃的孝王太妃,又遮护着跟在身后的妙香,逆着出奔的人群,往西市而去,“坊间晓得景楼与咱们关系的人不多,待到改朝换代,正好换个新身份,往后便再也没什么可惧怕的了。”

      她只觉得心头一轻,声音里不觉也带上了笑,一边顾着前路,一边嘟囔道:“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没来往,他们还肯不肯搭理咱们……”

      不识趣也没关系,她摸了摸方才随手掖在袖中的“龙鳞”,没将这话说出口。

      “不会的。”有人轻轻道。声音虽轻,在人潮汹涌中却听得无比清晰,郦神爱双目胀痛,却不敢回头,她觉得身体中又多了几分气力,连左臂的疼痛也顾不得了。

      一入西市,便能瞧见景楼那绚丽晶莹的琉璃顶,郦神爱弃了那神骏的御马,趁机引开些人群,这才负着孝王太妃,辗转绕到景楼的后院。她顾不得举手叩门,觑了左右无人,便先跃入院中,接了生母主仆进来。

      “谁?”有人虚张声势的低喝,“是谁?”

      郦神爱回头一看,却是景楼惯用的那位茶博士,想来是事发突然,还未来得及逃遁回私宅。他掩在庖厨门后,露着苍白的半张脸,手中还举着长长粗粗一根擀杖。

      她将脸一扬,正欲相认,袖子却被一扯,已有人顺势上前,张口道:“阿余,是我。”

      孝王太妃走到她身前,缓缓放下一直遮住面孔的广袖。

      郦神爱还不解,妙香已小声道:“宅家子身份贵重,还是不要露面的好。”说着,便将她本来就因来回奔波而散乱的长发拨得更乱,堪堪将五官都笼在暗影里。

      这边厢那茶博士已惊呼出声,擀杖“当当”地掉落在地:“是——姑娘?姑娘回来了!阿郎!姑娘回来了!”

      庖厨内轰然一声,那茶博士已同账房、护院等数人一齐拥了出来,那茶博士激动已极,向孝王太妃拜到一半,又觉得该去宅院处向家主通禀得好,一时间左右为难,被同僚们一挤,险些扑倒在尘埃里。

      饶是郦神爱此刻心丧如死,也不由笑出声来。

      她早已查过,景楼后的院落本是极大的五进院,但几十年前一个暴雨之夜,景楼曾遭火焚,几乎烧得片瓦不存,一家子除却在外家小住的独女景氏皆殁于火中。此事一看便有蹊跷,后来在南国行商的二房返京接掌家业,另选新址,以造价高昂的砖石再造景楼,更献侄女于孝王内帷,这才重振旗鼓——却不再合族居于楼后,而是别居他坊,这院子虽也随景楼本体一道复原,却打破居宅的范式,隔成一间间的齐楚阁儿,山石流水,花木葱茏,硬生生在北地捏造出小巧玲珑的南国风貌,别有一番意趣,生意自然也得更好。

      那余姓茶博士爬起来,拍了拍衣袍灰尘,便忙忙走至月亮门处通禀。门内早已听得外边声唤,此时更得了准信,郦神爱只听得有人推倒屏风、曳起帘栊、一路行来,最后撞出房门,仿佛连鞋也来不及趿,便蹬着一双雪白净袜走将出来。

      那是个面白有须的男子,望之约有三十来岁,着紫葵色锦袍,革带下蹀躞事件儿皆是灿金,照面一眼,便双手一揖,重重拜倒在地。

      他的眼泪坠在土里,激起细微的尘雾。

      “阿姊!”男子呜咽着,“一别三十年,阿姊终于回来了!”

      除了孝王太妃,众人纷纷避开,妙香也轻轻拉了郦神爱一把:“这是你堂舅舅,幼时在家同你阿嬢——咳,最是要好不过。我从前只当她胡说、同我吹嘘罢了,后来……出来见到,倒是不假。”

      妙香红着眼别过头去——她是后宅妇人,一辈子都在孝王宅关防之内打转转,在外行走的只会是她的夫婿,可那个人已经死了,郦神爱的手指上还残留着他脖颈处冰冷平静的触感。

      郦神爱打了个寒战,望着眼前捧着孝王太妃双手痛哭的男子,忽然一把挣开妙香的手。

      “您做什么去?”妙香下意识道。

      “我只救了你们……”郦神爱喃喃地道,“还有好多人等着我,千秋殿里还有好多人!”

      她草草向孝王太妃姐弟的方向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可是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妙香那般轻飘徒然的挽留竟然也让她一个趔趄……郦神爱跪倒在地,只觉得左臂牵着头脑、痛得快要炸开了,她眼前天旋地转,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妙香的怀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8章 播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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