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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9、播迁(8) ...

  •   郦神爱做了一场梦。

      梦里尚是暮春天气,她坐在大红锦毹上,依着立政殿廊下圆润光滑的柱础,笑着看宫人们三三两两在那打立秋千。待身侧的南宫氏将她一拨,便乖乖地转头咽下一勺舀得满扑扑的优昙钵果肉。

      “三月节都过了,您还这么纵着她!”南宫氏回头嗔怪,又低声嘱咐尚是少女的牵织,“教她们别光顾着顽哪,仔细汗淌下来滑了脚。”

      皇帝皇后并肩坐在一架紫檀罗汉床上,手拉着手不知在说些什么,她只看到皇后笑意灿然的年轻脸庞。尚在襁褓中的隆虑公主郦神秀被安放在皇帝身侧,正咿咿呀呀地蹬腿儿,朝邑公主郦神英年长,便携了那虎皮毯子垂落的斑斓长尾,饶有兴致地引弄着小妹。

      宫人处传来一阵哄笑,原来是两个宫人面对面上了踏板,那踏板窄小,不得不紧紧依偎着,开始还好,待那秋千自青云里起落数次,得了几声喝彩之后,她二人免不了对视几眼,当下便双双笑出声来,险些自那踏板上跌落。

      郦神爱大声笑着,跟着“啪啪”地拍着小巴掌,一口呛着风,便猫儿似的咳嗽起来。南宫氏忙给她拍着,那边厢皇后却瞧见了,笑道:“那果子是个凉性的东西,又用冰湃过,还是让她少吃!”

      说完笑着摇头,推了皇帝一下,嘟哝道:“才几月里啊,就用冰,回头闹肚子疼,又不肯睡觉,再要抱着她哄一夜,你可自己哄去罢!”

      皇帝哈哈大笑,回首将长女抱至膝头,问道:“御园有头茬的樱桃进上来,大娘想不想吃酪樱桃?”

      郦神英抿着嘴笑,却去牵皇后的袖子,嚷道:“阿弟!给阿弟吃!”

      “哎哟!”皇后忍俊不禁,起身也抱了郦神爱在怀,“我们大娘长大了,也知道装姊姊的样子了,只有你这个小坏蛋!”她拧了拧郦神爱的鼻尖,见她懵懂地四处看,又忍不住笑盈盈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两口:“一天到头,就知道指使着人团团转,陪你阖宫上下到处去顽!”

      少顷,樱桃、酥酪都端了上来,换掉了西海进贡的优昙钵果。

      皇帝尝了一口,皱眉道:“阿侯是怎么做事的,这樱桃为何没有去籽?”又拨了拨盏中的碎冰,抱怨道:“你宫里的人办事真是越来越不当心了!”

      阿侯是立政殿里管着庖厨的女官,皇帝随口一言,阶下喧闹的宫人们却都安静下来。

      皇后不以为意,自净了手,从榻几上的琉璃盘中寻出一支纤秀的银梃,长短约有柳条剔牙杖大小,女子小指粗细,素手拈起一枚樱桃,自尾部穿入,只消轻轻一顶,那樱桃籽便被顶了出来。

      “你可学会了?”皇后睨着皇帝,将那银梃往皇帝手中一塞,自取了小勺,垂头细细拨着盏中的乳酪,将未拣干净的碎冰都捞了出去。

      皇帝没奈何,只得如被使唤的小宫人那般,老老实实地给樱桃去籽,皇后还催他:“莫要等我冰都挑完了,你还在那里不紧不慢的,我们可眼巴巴儿地等着吃呢,是不是啊幼娘?”

      “你——”皇帝笨手笨脚地做着活计,又好气又好笑,南宫氏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宫人们这才重又欢闹起来。皇后牵着郦神爱的手,左等无聊右等无聊,索性令人取了去年冬日培在火坑里的凤仙花,给她和郦神英染指甲。抬头间看见郦神爱露在外面的耳朵,不由沉吟道:“虽说有些早,也该给幼娘穿耳了,到底要赶在拜师入道之前……”

      皇帝顾不得搭话,郦神英已仰头笑道:“阿妹怎的这般早就穿耳,入道是什么,她要拜谁为师?”

      郦神爱猛然睁开眼睛。

      她用尽力气,将将把眼皮撑起些许,得以窥见外面那个镂金饰梁、砌玉铺地的富贵世界。

      己身所栖的乃是一具小巧的宝装牙床,悬着一顶茜草染就的单丝红罗斗帐,傍有梳妆床,并镜台、盆盂等物,妙香身下垫着一方红捻绒线毯,正伏在那梳妆床上,睡得甜着。

      再往外,却是一架通天彻地的绡纱屏风,密密匝匝绣着大片碧桃,毫无浓淡相间之雅趣,唯有一弯溪流掩过角落,渐渐隐入花丛去了。

      她努力睁着眼睛向外看,想透过那屏风看出去,一动却又扯到伤口,疼得险些没叫出来——外间乃是阔朗敞厅,时见轻风吹拂而进,吹得那绮帷沙沙作响。

      有人将门一推——却原来内室另有小门,隐在帐后——郦神爱连忙合目装睡,又悄悄支起眼皮,见孝王太妃景氏提着银汤瓶,莲步姗姗,自帘外转进。

      她本蓄着丰盛茂密的长发,被郦神爱挥剑削去一大半,残发勉强够绾一个市井妇人常见的槌髻,齐齐整整,压着支玉笄。衫裙俱都梳洗换过了,本白绢布从未经染,寻常女妇悬配春幡的地方,系着一小块没有缉边的粗麻布。

      竟是一身丧服,且是斩衰重孝。

      难不成自己晕过去这不知几多时日,那从天而降的便宜舅父竟故去了不成?可就算他死了,孝王太妃作为已出阁的堂姊,又是有爵的命妇,不应如此成服。

      郦神爱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基本的礼数多少还知道点。

      妇人的裙摆扫过妙香的脚踝,她蓦地醒来,唬得直抚胸脯:“吓!奴终究还是不惯娘子你这副妆扮,你又这般悄没声的,险些惊着了宅家——惊着了女郎。”

      景氏见郦神爱仍“昏睡”不醒,便随意在梳妆床上坐下,环视室中,笑道:“岂止是你,我自己也不惯着……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回家来。”

      “既回来了,娘子便好好当着你的远方姑娘,乱世里死人不少,远支寡妇投奔族中大宗再正常不过,谁又知道谁呢?”妙香低下声来,苦口婆心地劝。

      景氏并不接她话,只拍了拍那檀木床,笑道:“昔年我在家时,景楼还未曾扩出这样大一片花园子,起的这些个齐楚阁儿,此地乃是一间大仓,乱七八糟地堆了些枰床簟席,总也没有人来。

      “后来家大人罹难,二房自外埠入都接管这家业,不久故王妃便遣人下礼,要纳我进门,我不从,叔母便将我关在这仓中。

      “有一□□得狠了,使几个婢女硬压了我,要将我的脸按进那炭盆里去,说要毁了这张‘祸及亲族’的脸……”

      景氏背对着她,郦神爱瞧不见她的神情,只看到妙香面上也浮出怀念来:“不久后娘子便归家了罢?我从那时候便服侍娘子,倒瞧不出娘子这般坎坷……只是外头景家那位大郎君,既然其母这般苛待于您,您又为何……”

      “姊弟又有多少情分?”

      “娘子明明——”

      景氏疲惫地一摆手,问道:“我今年几岁?”

      妙香一愣。

      “我今年三十六岁了,幼时同大郎相处的时光更没有六载!我又有多少年不曾同你们絮念少时在家的时光了?何止六载!大郎,他不仅仅是大郎,他是一整个景家,这些年我依傍他们,他们也依傍我,虽见不得面,借着你们沟通里外,这份情分,究竟也还在——他们也巴不得我念着!”

      景氏环顾这富丽奢极的居室。这里不过是景楼花园齐楚阁儿中供客人暂歇的内室,园中还有多少间这样的阁子?

      “到如今,这情分他们念得,我却念不得了。”景氏冷冷地低声叹了口气,这一瞬间她是如此的令人陌生,尽管郦神爱同生母本来就不甚熟稔。

      她想起从前听说过的那些流言。关于亲生父母年轻时的种种、关于如日中天的孝王的倾覆,她的生母究竟如何插手其中,又为今上做了何许贡献……竟有几分真了。

      景氏提起带挈来的银汤瓶,将瓶中热汤倾进盏里,又摸出一小包茶末子。妙香四下里寻了寻,只得自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儿,往盏中搅匀。

      “看着玉堂金马、泼天富贵,实则恁的不齐全,他们自有庖厨,难道连根箸儿都无?”妙香一边搅,一边絮絮,“如今兵乱过了,正该将咱们送到那边宅院里去,女郎还伤着,如此屈身藏在酒店里,何日是个头儿啊?”

      景氏摇了摇头:“他们如今也担着风险,外头眼瞅着安定,离真正太平,还远着呢……”

      “如何不太平?”郦神爱忍不住发问。

      景氏惊得险些将手中银汤瓶摔到地上,妙香捧不稳茶盏,被茶汤烫得雪雪呼痛。见郦神爱撑着想起来,又连忙疾步走去,自床内取了隐囊垫在她腰后。

      “这茶不是与你吃的,妙香去取些细粥来,让他们煮得烂些个,米油最是养人。”景氏舒了口气,起身坐到郦神爱床边,见她情不自禁地一凛,便知生疏,倒也不以为忤,“如今家中无人,你就是顶门立户的女儿,你既醒来,自当说与你听。”

      “今日已是大军破城的第十日上,挂帅的是和宁的皇太子,甫入城便立了所谓‘掠财三不杀’的规矩,虽许劫掠银钱,却不可杀妇孺,不杀降,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听说自破城,所斩违犯军法的自家士卒,倒比砍国朝士民要多。”

      景氏捻着手指算算,神情平和,毫无国破家亡、山河易主的伤怀。

      “不过那皇太子昨日便已经走了,分兵北上,为他那困在壁垒关下的君父解围去了,留守京师的是他麾下大将,是一对夫妻,什么公主同她的驸马。”

      “东芳公主——这品爵还是圣人赐封——名为‘娜宁盘陀’,其驸马都尉乃是勍州裴氏的嫡支,叫裴度。”郦神爱淡然道。

      景氏蓦地住口,直往她脸上瞧来。郦神爱早料到有此一遭,便昂着脸任由她打量——显然孝王太妃隐居修道,仍然听说了之前关于康乐县主与人相处甚密的艳闻。

      可景氏只是瞟了她两眼便移开目光,笑道:“你虽然是你阿爷的种,身手也很过得去,可这军略上,竟没传到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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