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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播迁(6) ...

  •   玉真观的地牢之中,似乎尚弥漫着那位神秘的紫衣供奉尸身糜烂的奇异香气。

      女道士们撤得匆忙,各处的通风天窗多没有打开,唯有刑室内,太阳星幽幽投下一束井样的光辉,照不亮牢狱中浓重如夜的黑暗,只能照亮黑暗之间一点一点荧虫般闪烁的鳞火——是那人死后,总也清除不了的遗迹,使得这黑牢一入夜便长如茔冢。

      茔冢之内,有一老一少、一细浊一轻浮的呼吸声同步起伏。

      郦神爱揭起机括,石门轰然移开,她侧耳听了一听,果然听得妇人尖利的叫骂声,在渐渐消弭的石料摩擦声中响亮起来。她抿嘴一笑,将晕厥过去的郦禖丢下,先自怀中摸出燧囊,一根一根点亮地牢中的烛火。

      牢中人听得脚步声,骂得愈发起劲起来,郦神爱秉着烛,少不得凑近些来瞧瞧。

      只见昔日秦妃所居的监室已然空置出来,诸般陈设都撤去,仅剩一几一榻一溺器而已,少不得便有些气味。人是扔进去便是没给过食水的,此时唯有一容貌酷肖前御正徐氏的半老妇人勉强支撑着坐在榻上,至于太子昭训裴氏则委身枯草,虚弱地倚着母亲的腿膀,见有灯烛袅袅而来,她胸脯一震,张嘴又骂了起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昭训娘子。”郦神爱笑吟吟地,特意将蜡炬举高,只照出自己一张饱满美艳的脸蛋,却将狼狈的身躯掩在暗影儿里,“咱们这儿的规矩,新进来修行的女娘,都得清清静静地饿两顿,败一败火气,外头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本来我还愁呢,谁来给二位喂食呢?现在倒是好了,昭训娘子火气一时半会儿是败不完的了,倒省了我费心安排。”

      裴澂双眉一立,骂道:“郦氏贱人,你骂谁是猪狗?”

      郦神爱“噗嗤”一笑,将灯烛往壁上一插,返身提了郦禖过来——郦禖早已醒了,可畏高的劲儿还没过,被郦神爱塞在包袱里,只顾一声一声的倒气儿。

      “昭训娘子,你骂谁是郦氏贱人?”她又拍拍太子的脸,柔声唤道:“阿兄,还不快起来了,小岳母在上,等着给您见礼呢!”

      裴澂尖叫一声,爬着扑了过来,隔着铁栅捧住郦禖的脸,哭道:“殿下!殿下!”

      郦禖神色清明了不少,却仍是置若罔闻。

      裴澂哭了两声,也觉出不对来,抬头怒视郦神爱,还未张口,便听见她身后有人淡淡问道:“外头出了什么大变故?”

      徐夫人目光如刀,可身子虚得发颤,虽然腰背还挺得笔直,却起不得身,她冷冷地瞥了裴澂一眼,开口毫不客气:“可是大郎有事?”

      打从渤海堂的谍纸传回,徐夫人便被圈在家中,也是那小屏一人的口供做不得准、“安东血案”不曾做实,是以不曾牵连到裴澂——她本也侍奉太子同在玉作局看管之下。

      郦神爱上下打量了徐夫人几眼,不曾错过她眼中深厚的厌恶,不过此时她也不在乎了,只笑道:“安东反了,令郎令媳为逆贼之马前驱,将要率着逆贼的水师登岸了,那地方您家也熟着,赤浦城,可还记得?”

      裴澂吓得一声也不敢哭了,脸色煞白,只有眼泪成串往下滴答,待落在郦禖脸上,她才反应过来似的,喃喃道:“原来殿下是为着这个厌了我了……原来我竟是教阿兄给带累了……”

      这边厢失魂落魄,那边厢徐夫人却兴奋得面色红涨。

      “好!好!”她狠狠地用拳头砸着手掌,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不枉我多年苦心教导,我儿终于要成器了!”

      裴澂如傻了一般回头看着,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七情上面。

      “那可是乱臣贼子!”郦神爱一时也难以置信。

      徐夫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竟微微地笑了:“贵主是不是还要说,那也是蛮夷戎狄?”

      郦神爱教她一句话堵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那场变乱……孝烈王以天子弟的身份勉强得以保全身后名,其余袍泽,如裴度亡父这样的,那都是背了罪名死的。也就是裴度之父生死都随在孝烈王身边,被判了个护主不力,家小得以保全,余下的,莫不祸及妻儿。

      蛮夷戎狄又如何,乱臣贼子又如何?早先他们家也是征服蛮夷的功臣,后来谁又不曾落得个乱臣贼子的下场?

      徐夫人便是怀着这样一腔怨愤的恨,忍辱抚养子女长大,她对家国朝廷,早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忠义与热爱了。

      左臂酷烈而稳定地疼痛着,郦神爱吐了口气,突然也没了与她们多相纠缠的力气。

      “若论公,我该奉旨,替父了结了阿兄的性命;”她淡淡地笑了一笑,挽开囚室大门,将大包袱扔进裴澂怀里,“可无论公私,我到底也下不去手,不如交给天意吧——京师何时沦陷还不一定,东夷凶逆何时攻入宫中、攻入西苑、攻入这座玉真观也不一定,待到他们发现这座地牢,若先入的蛮兵不曾一刀将三位了结,便是阿兄有天命庇护,注定要留在玉京搅弄风云……若是不能,我也算是不辱使命。”

      徐夫人冷笑一声,转身向壁,半晌又忽的回头望向女儿,一只青白的手紧紧攥住榻沿,不住颤抖。

      而裴澂神情怔忡地拥着爱郎的半身,恍惚道:“这里别无食水,你就是打算饿死我们。”

      “若是真龙,自有天佑。”郦禖却难得开口。囚室中烛火摇曳,也照不亮他眼中幽深暗影。

      郦神爱仔细地锁好了门,听得这一声,也免不了回头笑一声:“阿兄好志气!”她慢慢地敛了笑意,很想说一句自己是当真曾拿他当作兄长,可自己又觉得矫情,只点了点头,便取出烛台,一步一步地远去了。

      越来越长的黑暗里,裴澂的骂声并未再像从前同僚抱怨的那般响起,只有细细的低泣,悠悠荡荡,被她锁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离了西苑,郦神爱先回了千秋殿一趟。牵织接着,瞧见她形容狼狈,抖得连绢子都拿不住。

      “别哭啊……”郦神爱咧嘴一笑,“帮我整理一下,再让芙墙去尚药局瞧瞧,看看还有没有个医佐剩下,请来与我好好裹裹手臂。”

      牵织依言吩咐下去,趁着小宫人们奔走往来,取物烧水,她便引着郦神爱往浴堂宽衣。

      “怎样?”牵织低声问道。

      郦神爱摇了摇头。

      牵织手一颤,将一支绾发的玉笄摔得粉碎。

      “京师已成弃子,玉真观的人也随之撤出,”她艰难地说道,“是我当初想得太好了……”

      牵织恍若未闻,她只是习惯性地蹲下身,摊开手中绢子,一块一块地往里捡着碎玉,可是她捡了半日,却一块都没有捡起来。

      “怎么办呢?”牵织的泪珠滴在青砖上,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姊妹们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这可是一整座城的人啊……”

      郦神爱无言地看着她哭,自己的泪水却早已被愤怒蒸干了,如今就连愤怒都找不见了,只剩下满腹的无力。

      “我不能将此事公开……或者,我写几道手令,你带上平素交好的姊妹出宫去罢?逃得越远越好……”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牵织也笑起来。

      逃?

      逃去哪里呢?

      整座玉京城都是拱手送给敌人的禁脔,逃出城去反而更早送羊入虎口。乱世之下,没有她们的去处。

      “还是请宅家子多写几张罢!”牵织勉强振作起来,“或许,我们能逃到什么地方躲起来,难道蛮子还能、还能……屠城不成?”

      郦神爱喉头堵得难受,只胡乱点了点头。牵织替她简单洗漱过了,又找来医官将左臂细细裹好,见她提了剑要走,终究还是没忍住唤了一声:“宅家子!”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她怕牵织问她,为什么不要她们了。

      可牵织到底也没有问出口,她哽咽了半日,只是问道:“平素奴婢见宅家子妆奁中的簪钗皆是打磨尖利的,不知可否暂借奴婢们一用?”

      郦神爱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只是借啊,”她轻声道,“等你们追上圣驾,我们在行在重逢的时候,一定要还给我啊!”

      牵织“嗳”了一声,欢快道:“宅家子快去罢,奴婢还要带她们撕些布头子,到时候把宅家子的簪子绑在手上,也不容易被人抢走……”

      郦神爱再也忍受不住,几乎是逃命一般离开了千秋殿,她甚至已经无法面对宫中那些如常奉公、见到她还依依行礼的陌生宫人,便一路使了轻功出来,将将到宫门口时,才想起要保存体力,得寻个头口代步。

      可如今不论问谁相借,都是在断人家的活路。

      郦神爱叹了口气,只得折返御厩,寄希望于皇帝或许还能留下几匹良骥,将要行时,却忽得听见远方传来一声砲响。

      那是玉京东三门之一的大兴门,离赤浦城最近的门。

      城,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7章 播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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