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播迁（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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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
夏不言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掌凌空掼出，身如飘萍般向后摔去，高束只来得及扑上去拦腰截住他，但见其人骤遭重创，默不作声地吐了口血，便昏了过去。
他愕然起身，正欲振袖迎上，便见郦神爱摇摇晃晃，已拖着那条断臂起身，她将右手一张，掌中银剑疾如流星，与靴中匕首一道冲杀在前——锋芒过处，血流成川。
“这、这是什么妖术？”高束抖了抖袖子，好似要擎出兵刃，终究还是只有一双肉掌迎敌。二人轻轻巧巧，手掌相贴，倒像是他伸手扶了重伤的郦神爱一把——高束面色剧变，急欲抽手退后，郦神爱一只披血的素手倒像是将他牢牢粘住不放似的，五指一握，便扣住了他的脉门。
“妖术？”郦神爱笑起来，“彼此彼此，你也不赖。”
她的手顺着内官赤红的袍袖掏上去，摸出一根青黑蛇鞭，想来也是暗算偷袭的妙物，只是如今握在她掌中，短短的一截，僵卧如残蜕。
夏不言昏迷中“哼”了一声，郦神爱忙里回头瞥了一眼，随意踢起脚下匕首，又使“天雨花”剑气一引——龙鳞好似一线金光，自夏不言右眼而入，直至没柄。
“真稀罕呐，”郦神爱笑嘻嘻地，把着高束的胳膊肘儿，“原来杀人如麻的缇帅，看到同僚惨死，竟也还是会颤抖么？”
她握着那根僵死的蛇鞭，倒好像握着一柄拂尘，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高束的头脸：“这鬼玩意儿是怎么一回事，拿出解药，饶你不死……我说话向来算数。”
高束受了内伤，口鼻处不断地冒出血来，闻言冷笑连连：“臣这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是恐怕贵主要失望了，这‘蛇骨’本便没有解药，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服下了‘蛇胆’，它……就要跟着一辈子！”
说罢奋力昂首，张嘴去咬自己的蛇鞭，郦神爱眼疾手快，反手一鞭，登时将高束两排白牙扫了下来。
“你不想说便不说也罢！”郦神爱抱着断臂起身，眼神忽而有一丝怜悯，“可怜你长在这血狱里，不知道吃却多少苦才挣出命来，转眼便要这般浪送在此地……阴沟里的老鼠死之前可也得吃顿饱饭，小高内侍，你可饱么？”
高束无力地倚靠在宫门下，身边手边，皆是同侪尸体，同样是老鼠，至死也不得见天日……天日？他昂起头来，望见晨起便阴云压城的天穹上，隐隐约约，倒也有那么几线珍贵的日光。
“贵主……”高束被口中鲜血呛得咳嗽不止，“回来……”
他反正也没有甚么为之赴死的信念，高束晒着日头，听着郦神爱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懒洋洋地想，他的前半生所为之奋勇的那些东西，随着和宁的南侵，马上便要化作浮云泡影——东宫里那位舌灿莲花的太子固然许下一个美梦，然而生死关头，他还是想要活着……先活着再说。
高束失了牙齿，有些话便说得四面漏风，好在他为人乖觉，招认也十分痛快——据他所言，“蛇胆”乃是选入玉作局的小内侍必服之药，一旦服下，便心随意动，操纵“蛇骨”如臂指使，便是武功差劲点竟都无妨。
至于那个不能诉诸于唇齿的禁忌，想来更是巧妙：“蛇骨”与宿主息息相关，一旦宿主毙命，“蛇骨”也随即化为齑粉，是以若宿主是个心性顽强之辈，豁出去了与“蛇骨”相拮抗，在被勒得气若游丝之际，倒也有五成的胜算，迫得那“蛇骨”主动放手。如此这般反复几次，“蛇胆”之毒，不解也解了。
白长歌到如今也算得上是个坚忍勇毅的儿郎，可他却不敢去赌。
那些年小时便“自愿”净身的孩童，有什么呢？好一点的也不过是作为那一个养家糊口的“牺牲”，别母抛乡来为奴为婢，既然一无所有，便自然敢赌也能赌——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白长歌则不同，他若不幸自神佛的指掌间漏了下去，这传承自高皇帝的阳台县公一门谁来顶靠？宫中如履薄冰的长姊谁来扶持？
白雪歌？
郦神爱想起那个矫矫少年，虽受过他夫妻恩惠，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白十九纵是玉京闻名的傅粉郎君，想不到内里一般是个软蛋……连死都不敢！”高束呲着牙笑讽，残破白牙上沥过鲜血，衬得这妖童分外妖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如今与畏死求生的白长歌并无不同，坦然赴死固然是勇，本能求生也不可谓之怯。
究竟是有皇帝那般以黎庶百姓为屏为饵、遮护自己求生的天子珠玉在前。
“究竟也是至尊之甥、东宫内弟，咱们再怎么百无禁忌，也不敢当真为难他，谁想到……谁想到……”高束捂着伤处哈哈笑起来，“临了临了，连讨个解药都要贵主代劳。”
郦神爱漠然听着，冷不丁一脚将高束踢晕，复又亲自持剑，自他左眼下一剑裂至右颊——她是要放生高束，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他。
时下选官尤重仪表，她在高束身上偿还夏不言毁容之仇，教他再也不能仕于宫廷，余生只好存身乡野、荡游江湖了。
郦神爱喘了一口粗气，慢慢挪到东宫庭中，伐了一些枝桠捆住断臂，这才动身往谒皇太子。
内玉作局治下的永安宫，总是氤氲着空荡的死寂，太子与这群阉宦达成默契之后，东宫中愈发显得人迹稀少——皇帝已然将这嫡长子全然弃置，只待他自死，太子却并未如父亲所愿。
他被妥帖地安放在一顶舒适绵软的卧篮里，拥着狐裘，就等在花厅的门前，还是一副欢送臣下出征伐敌的姿态。郦神爱记不起他们兄妹已然多久不曾见了，只是一照面，她便清晰地发觉出太子的变化。
“数月不见，阿兄愈发发福了。”郦神爱拖着剑，含笑拜了一拜，“真是令人意外。”
更令人意外的事还有，郦禖虽自丧母之后便脱胎换骨般的成长起来，一手拖住了内玉作局，一手又与安东连连牵牵……高束等人却并未替他的关节复原。
换言之，郦禖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竟这般生生瘫了大半年。
“幼娘却憔悴得多了。”郦禖笑起来竟有几分可称得上是“和蔼”了，他终日里被一群内官撮弄在精诚殿中玩乐，如今骤然到了阳光下，愈发显得一张脸苍白虚浮，直如面团儿一般，“阿耶的好女儿，可不好当罢？”
“而今才知阿兄不易，只可惜太晚了。”郦神爱一条胳臂痛得她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何曾有心思再同郦禖废话？她一弹小指，靴中古匕倏然飞出，“待到泉台、见了孝毅皇后，阿兄再好好诉一诉苦罢！”
郦禖安坐不动，端看那流星般的锋芒迎面而来，悠然如视飞花，郦神爱心下疑虑，忽见他袍袖微微鼓动、似藏有活物，这才恍然，急召扬文而回——已经来不及了，郦禖袍袖下挣出一缕幽蓝纤细的蛇影，将扬文捉了个正着。
“原来阿兄也吃了‘蛇胆’？”郦神爱笑道，“何至于到这个份上？”
她缓步走上前去，完好的右手中捏着如影——那是他们父亲的剑，就用它来做一个收梢，岂非完美？
“我一定要死吗？”郦禖皱着眉，神态倒还是很安然，他手上无力，那蛇鞭卷着匕首，蔫答答地垂落下来，拖在地上。他很清楚自己哪怕吃了“蛇胆”也只能拦这一次，郦神爱能出现在这里，说明那些身怀武功、能跑能跳的红袍内官都死绝了。
“天下已乱，我今日帮阿兄解脱，也是免得日后落到东夷手中受辱……倘若邪不胜正，更是免得新君尴尬。”
郦禖哈哈大笑起来：“你就这么听他的话么？邪不胜正？不可能的，我郦禖活着一日，他们就别想踏进玉京城一步！”
幽蓝蛇影卷着扬文，轻轻格在如影澄亮的剑锋上，将如影推开几分。
“别的不说，你若处处遂了他们，往后你可要怎么办呢？难道要为他们杀一辈子人么？”蛇鞭随着郦禖轻柔的低语，将扬文稳稳当当地还回郦神爱靴掖之中，“老的死了，还有小的，小的死了，还有孙子，你今年不过十七……喔唷，现现成成一位皇姑大长公主，好有几十年能活呢，替他们杀人，被他们猜忌、拿捏、处处提防……现成一个脱身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跑？”
郦神爱分明一怔。
跑？
她能跑去哪儿？
其实她如今便大可以什么都不管、一走了之，从此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但这样做，她可真就是皇帝的好女儿了，连她自己都会唾弃自己。
郦禖的意思她清楚得很，白鹤姿不是没有教过她：若朝廷稳固、上下一心，皇帝权柄独揽，哪怕流离在外也没甚么可怕的，总有圣天子回归旧都的那一日；可倘若……皇帝究竟并未正式下诏废去郦禖的皇太子之位，他名正言顺还是国之储贰，正经的继承人，哪怕白鹤姿手握遗诏与元孙，那孩子的权利依然来自眼前瘫软作一团的皇太子。
更别提还有三郎、四郎两个庶子，内中还有一位嗣孝王……此值乱世，想下注的与能被下注的，都不缺。
郦禖甚至都不需要真的活着，真要传出个疑影儿，也足以动摇朝廷根本。
到那时，她的机会就来了。
玉京定然是保不住了，郦禖若当真落在东夷人手中，虽说免不了要受些侮辱，却比回到老父、妻子身边要稳妥多了，他如今又生了好一张如刀利口，到时候……倒是要有趣起来了！
“好罢……”郦神爱缓缓俯下身，与郦禖对视，“就如阿兄所愿。”
郦禖微微一笑：“知道么，又被阿嬢料中了。”
“那又如何？”郦神爱不以为意，撕了些帘幔茵褥将郦禖打成个大手袱，“她一个死人，再怎么神机妙算，究竟也是她死了我活着，有什么趣儿？”
“你要带我去哪儿？”郦禖问道。
郦神爱没有回答他，只是以常人难以企及之力将郦禖一挟，双足连点，腾入高空。
“我虽然不杀你，能不能活下来，也要看你……你们的造化。”
作者有话说
第256章 播迁（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