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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播迁(4) ...
她不必回首便晓得是二师兄鲜于,以此人之深厚,只怕已经悄然听了半日壁脚了,只是拦不住、也根本不会去拦罢了。
白长歌的命运就如同这玉京城的命运,是滚滚向前的轮毂,有她这般徒劳伸手的天真者,也有鲜于忘机这般知情识趣的旁观人。
鲜于忘机换了一身轻便利索的短打扮,正蹬着檐下朱柱扎紧绑腿,见她失魂落魄地走来,抬头正色道:“小缘机,我问你,你打算要怎么办?”
郦神爱一时语塞,先前的万般筹谋突然便显得痴人说梦起来,她嗫嚅了半天,方小声道:“我本来打算,派人到各处将话儿传到,再在宫里放把火,好歹先让那些宫人内监逃个生路……”
鲜于忘机一声嗤笑,指着她点了半日,笑道:“然后满玉京城的人忙着救火,和宁逆贼正好杀到城下?”
她面红耳赤,却毫不动摇:“可我总不能甚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
鲜于忘机叹了一口气:“小缘机,你自是一人敌,十人敌百人敌,难道还能以一敌千、身当万军不成?天下大势自有它的去向,人当如水,顺势而为。”
“我能如水,是因为我身怀武艺,自可进退从容。”郦神爱一指观外,“可是他们呢?玉京城里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来去自由?又有多少人手无缚鸡之力,乱军之下只能束手就死?
“所以我便如水,也要做那移山撼岳的洪峰,为我的子民隔开一条生路。”
鲜于忘机静静地看着她,点头道:“你这个性子,倒是对师父的脾气,可惜恩师他老了,而小师妹,你还小呢。”
“什么?”
鲜于忘机起身走去,将所居院落大门豁然拉开,回头顾她:“今日某便将这道场献出来,豁出去整个师门为你背书,亲自为你护法,替你召集信众、请你登坛,将此事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哪怕十九之父白公不治你一个什么妖言惑众扰乱人心的罪名,你以为玉京城中、你的这些子民,他们还有多少人肯信你?”
郦神爱如遭雷击,半晌动弹不得。
“你难道忘了你在玉京城里是个什么声名?”鲜于忘机冷冷问道。
她再度颤抖起来,满眼是泪:“难道我、难道我……”
她这位面目莫测的二师兄再度和蔼可亲起来,反手将门轻轻阖上,便走来安慰她,只是二人终究不大熟稔,他只得隔空拍了拍郦神爱的肩膀,和声道:“某一介出家人,不晓得大政,只依稀知道,那和宁国主仿佛并非胡裔?”
“不是又如何?”郦神爱擦了擦眼泪,嘟囔道。
“胡儿无甚远见,攻城只为泄愤抢掠,可这位和宁国主,南下可不是为了财货——他既临地治民,便当善待玉京百姓。”
所以师兄便要去做那屈膝从贼的顺民?
郦神爱没有问出这句话,她只是泄气地让步了:“……师兄这是要往何处去?”
“方才只是草草送了信去,此时某当亲上北峰,往告师门。”鲜于忘机微微一笑,“你莫要有负担,至尊要你做什么,你便只管去做。”
“可是……师父他们呢?弥罗宫要怎么办?”她踯躅道。
鲜于忘机略一挑眉,意味深长:“弥罗宫好好的在那里,你平白担心它怎的?”
郦神爱震惊至极,忍不住叫道:“可我们乃是国教!”
鲜于忘机哼道:“至尊西狩,可曾带上一二国教羽士?”他回身自静室取出一把长剑系在腰间,一边打着丝绦结子,一边低低道:“宗教神佛这些东西,啐……”
郦神爱呆立在原地,看着鲜于忘机出门唤人乘马,蹄声嘚嘚,竟将她抛在此处,真的孤身往定春山去了。
她再一次被抛下了。
二师兄门下的弟子提了大盘钥匙前来锁门,观中各处也渐渐地有了声响,郦神爱侧耳倾听——原来是闭门谢客了,管库的清点米粮、重重封锁,却又额外备出极厚的一份“粮草”单独辟了个小院贮存,更有一众弟子四散出去检查各处安防,加高观墙,预备沙土和水,观中楼阁高处更是顷刻间便驻上了人,背负长剑,腰中微微的凸起,是一把小弩的形状。
郦神爱毛骨悚然,她不知道她的二师兄是何时聚敛了如此多的违禁军械,如今竟敢堂而皇之地令弟子佩出来用了……她只知道,乱世是真的要来了。
先前被告知和宁即将兵临城下,又目送皇帝西狩,她却都好像活在梦里,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荒唐而不真实,东夷如何忽然就打了来了?至尊如何就这般弃都城子民不顾而去了?这怎么可能呢?
直到此时此刻,大梦方醒。
可是梦醒了,然后呢?
郦神爱如梦游一般地驰马离开,终究又回到了原路上——如今宫中再无人能够约束她,那匹御马带她来到了永安宫前。
宫门自内缓缓启开,红衣内臣鱼贯而出。而今大幕拉下,他们再也无须伪装身份,耀眼簇新的红袍子上佩着赤穗玉牌,同当众羞辱她的那个雨天一模一样。列队之末,是严阵以待的高束与夏不言。
“真是奇了,”郦神爱懒洋洋地笑起来,“小高内侍竟未随大驾往行宫去么?”
“没甚么奇怪的,”高束叉手向前,彬彬有礼,“至尊遣臣来助贵主一臂之力,说到底还是不信贵主。臣自驾前归来时,至尊特意嘱咐,待事情了了,命臣速速侍奉贵主追上帝驾。”
“只怕到了那时,我只剩一缕残魂往望乡台上去,”郦神爱毫不动念,只是折起缰绳,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手心:“何谈追随帝驾?”
她微微侧过头,丰腻如玉的脸颊上斜斜划过一道疤痕,宛如一行画歪了的斜红。
“拜夏卿所赐,这道疤或许要跟着我一辈子了。”她柔声道,“今日重来讨教,高卿也一起么?”
内官丛中有人掌不住,袍袖一动,郦神爱心念电转,靴中古匕脱鞘飞出,但见精光一闪,便了结了一条性命。
“太子到了黄泉不能没人服侍,先送下去几个,为我这位阿兄扫一扫前路。”郦神爱望定了高束与夏不言,“下一个是谁?”
夏不言还是那副容颜如冰的死样子,袖中妖鞭鼓动,猎猎欲扑,高束面色极是难看,到底性子活络些,连忙笑道:“贵主,事到如今,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依臣的意思,贵主何不活络些,有臣相助,咱们一床大被遮掩过去,也就是了……”
郦神爱冷笑道:“哦?你说这话,可问过精诚殿里那位?我同他有不共戴天的弑母之仇,如今又受命来送他上路,遮掩……我倒是愿意遮掩,他可愿意放我一马?眼看着和宁大军袭来,这条蛟龙便要挣脱玉笼、待时飞天了!”
夏不言许久不言,这时候倒是迸出一句来:“知道的不少。”
郦神爱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扬扬鞭子,又笑道:“何况我若遮掩过了小龙,如何逃得过老龙的天罚?难不成高卿这中常侍也不做了,伺候着我浪迹天涯去?”
“此事贵主居功甚伟,又何必装傻?”高束笑笑,丝毫不退,“单单看这一桩,殿下也是有赏无罚。何况行宫那边自有娘子与孔先生照应,以贵主同这二位的情分,还有甚么好担心呢?”
他口中的娘子,自然不会是丽妃南宫氏。
“原来如此……”郦神爱哑然失笑。她忽然想起自己某次拜访白鹤姿,月里那前恭后倨的模样,便是从她自言耳力优于常人开始有所转变的,想来那时白鹤姿谎称沐浴,便是在与这些人有所谋划罢?
秋风潇潇,将她与这巍峨宫阙与茫茫人海潮都隔了开去,郦神爱只觉得疲惫。
“让开。”她轻声道,“此乃我郦家家事,容不得你们插手。”
“郦氏乃帝室,家事便是天下事,身为天下人,自当为天下谋。”高束含笑劝慰,“贵主,世事如水,贵主如叶,您又如何在一条滔滔东去的江流中独善其身呢?若不想在激浪顽石间撞一个粉身碎骨,不如趁早收手回身,天下之大,何处不为家?何况至尊待您,也不过如鹰如犬,毫无心肝,您究竟是在固执些什么呢?”
郦神爱默然不语。难道她不懂得这些道理么?可她就是办不到,她没办法。
何为正?何为邪?
皇帝固然已难副“明君”之实,和宁一方又岂不是侵掠河山的逆贼?
遑论夹在其中的郦禖一党……她本以为是自家当初一时心软,才造就如今局面,现在想来,这一局棋明里暗里,就数她是最听话的那颗棋子。
“让开。”她又重复了一遍。
此时此刻她终于是孤立无援的了,亲人,朋友,师长,都各有自己的路要走……那么,从此以后她要做的事,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杀郦禖,不杀郦禖,都是她……和郦禖的事。
见郦神爱软硬不吃,高束也渐渐放下脸来,暗暗比了个手势,又将肩膀略略一侧。夏不言不动声色,郦神爱却已扬鞭促马!
夏不言一跃而出,袖中长鞭如龙,直向她劈来。郦神爱在马鞍子上一踩,顺势将马头带到一旁,护了这畜生一命,转眼鞭梢挟风,已飞到眼前。
颊侧的伤痕迎着罡风隐隐作痛,她今朝豁了出去,却没那么多顾忌,左手一探,生生将那鞭子抓进掌中,这一下险些没将她掌骨勒断,只得暗自咬牙忍住。
夏不言神色如常,只轻拂衣袖,那鞭子便如藤缠树一般层层叠叠勒逼上来,顷刻间郦神爱整条手臂皆已缚入鞭中,她只觉得肩头剧痛如浪,将她拍得晕头转向,恍惚间还以为失了左臂,却又被那赤鞭拖着,身不由己地踉跄着向前。
这时节,哪怕她主动撒手,也由不得她了。
“贵主究竟是个女郎,女娘家家的,身娇肉贵,又受不得痛楚,何苦来哉?”高束适时上前,装模作样地拦了拦夏不言,“不如今日由臣居中做个和事老,两下里都收了手罢?”
郦神爱睁开朦胧的泪眼,眼前人影团团,皆化作赤红的山峰向她压来。她偏过头去,看了看危在旦夕的手臂,那被鞭子层层裹挟的模样,陌生得几乎要叫她不认得,可却又那么熟悉。
“你们抓白十九的时候,高卿也是这般说和的么?”夏不言的内力顺着长鞭,一簇一簇地冲击着她的经脉,郦神爱一笑,露出满嘴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高束一愣,随即笑得愈发自在:“贵主也想尝尝‘蛇胆’的滋味么?可是苦得很呢!白家未来的国舅爷不过是个废物点心,喂一颗药便乖乖地听话,贵主可是在至尊面前三番两次地自戕过的,臣可不敢这般托大。”
“什么?”郦神爱也陪他一起笑。她本已被拖得跪在地上,如今拄着剑,倒好似想要站起来的模样,高束忽觉不妙,还不及吩咐,夏不言已抢先出手——但见赤红长鞭骤然收紧,皮鳞摩擦贴合,“咯吱”作响,郦神爱一声尖叫,再度跪了下去。
“贵主可还好罢?”高束心满意足地享受了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地问道。
郦神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一条手臂而已,不值什么,骨头断了还能再接。”
高束眉头微皱,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郦神爱抬头微笑,示意他们看向自己的断臂:“高卿,夏卿,你看这是什么?”
她整个人被寸断的左臂拖累得只能半伏在地,那条手臂自肩膀至手掌,皆被长鞭勒缚,仅剩下五个指尖儿,虽也肿胀发紫,却还能看出昔日玲珑模样儿。
等等,五个指尖?
高束本能地觉得异样,先前郦神爱一举捉住鞭梢攥在手里,那鞭子应将她的拳头都没过,如何还能露出指尖?
他再度看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郦神爱趁着方才夏不言收紧长鞭的机会,反手将自己五指都探入鞭中,做了个好不亲昵的交缠之态。
“你——”高束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见郦神爱扬眉一笑,左手虚虚一拢——
赤红长鞭纷然断裂,郦神爱强为不可为之事,也痛得厉声长啸!
要收尾了,之前的伏笔也开始回收,所以会更得慢一点,主要是我吧,坐在公司电脑前摸鱼文思泉涌,一回家就灵感枯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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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播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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