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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鼙鼓(19) ...

  •   消息传到玉京的时候,郦神爱正在白鹤姿处,学习着打理些“不当紧的事”。说是学习,可究竟也没个章程,郦神爱又非是打心底里想学愿学的,白鹤姿便给她指了个活计,让她接了月里的差事,将前朝送来的劄子分门别类,待白鹤姿阅览。
      皇帝自然不会昏聩到将政事全然委于儿媳之手,他只是命政事堂将相关劄子都誊录一份,每日送去万春殿而已——与那些严防死守后宫干政、动辄嘲讽牝鸡司晨的腐儒相比,皇帝此举,反而不可谓不开明。
      这份开明落到白、郦二人头上,却使她们百味杂陈、相顾无言。
      皇帝心意昭然,只怕来日宫车晏驾,会将在东宫“沉疴难起”多日的太子也一并带走,届时白鹤姿扶世孙继立大统,自家监国摄政,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白氏徒称高门,却后继无人,唯有一个白长歌竭力支撑门户,昔日得力的姻亲严氏已是昨日云烟,纵有太后竭力拉拔兄弟,哪怕将前朝显赫至极的大将军之位给了白长歌又如何?
      外戚出身,又是臭名昭著的内卫,且容他两年,待新皇长成,羽翼丰满,正好翦除,以收大政!
      几百年了,昭昭史册,无论改朝换代多少回,不都是这么干的么?
      白鹤姿又何尝不晓得自己与家族的命运?然而天地虽宽,眼前的路却只有一条,她不得不咬着牙踏上去——正如她的所有前辈们一般,怀抱一丝侥幸,寻觅那些微可能存在的出路。
      有头角峥嵘者,甚至更进一步、自立为帝,还有那真正“贤良淑德”之辈,恨不得将戒饬母族的事迹刻在起居录的每一页!
      结果呢?顶好儿便是握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令名退居后宫,在人走茶凉的极度失落里度过余生;若不好,便是忠心老臣一朝反正,荒僻幽宫青灯古佛,能活多久是多久罢了,待一合眼,新君便马上将外家送下去与母后陪葬。
      郦神爱虽不学无术,这些日子白鹤姿却常常与她讲古,久而久之,如何不心有戚戚然?
      她自己呢?在皇帝安排好的这场戏码里,她又要扮个什么角色?
      白鹤姿对她的极力拉拢,皇帝一定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郦神爱心思百转,一不留意便将身前堆叠的劄子推翻了一地,一旁侍立的月里正要上前,小望却不知从何地钻了来,悄无声息地将她的路一截,自家挤到郦神爱身前。
      月里不谙武艺,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只听小望低声道:“师兄,安东出事了。”
      她立马向上首书案前执笔长考的白鹤姿投去一瞥。
      月里认得小望。
      倒了一个严氏,竟成就了皇帝的内卫图景,如今缇骑三卫各有所重、趁机将势力铺陈开来,小望等人也天南海北地忙去,再也不像从前局囿于玉真观里、给观主充作使女消遣了——可如今小望却亲自出现在此处。
      她一个玉真观内卫头目,无端端地闯进太子妃的寝殿里来,不通报也不见礼——那得是多大的事儿?
      月里心念电转,已戟指喝道:“放肆!见了太子妃还不跪下?”
      连白鹤姿都教她吓了一跳,郦神爱捧着谍纸的手却稳定如斯,待得阅毕,方微微向小望一颔首:“去见过太子妃。”
      小望本是单膝跪在她跟前,此刻略一抬身、将起未起之际,白鹤姿连忙摆手止住,笑道:“这可是为国效力的擎天一柱,快不要多礼。”末了,见郦神爱已是读了一遍,又重头再读过,便道:“可是姊姊这里人多,害你分心了?”
      不待她吩咐,月里已带头率众宫人从容退出,主仆二人只在阁门阖上前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这些时日白鹤姿千般柔情、软硬兼施的拉拢究竟有无成效,便看此时了。
      “可报上去了?”郦神爱若无其事地问。
      小望抿了抿唇,干脆道:“还不曾,这是……是安东那边直送过来的。”
      白鹤姿闻言轻轻一笑,搁了手中朱笔,又抽出帕子,漫不经心地抹着指尖干涸的朱砂印记。
      她知道郦神爱手下有“十方救苦天尊”,她也知道这十个人里,常在帝京出没的有八位,还有两人,身份想必是秘密。
      但只要眼前少女还在她的笼络之中,那么所有有关玉真观的秘密,就都不是秘密。
      “照原样送去西苑。”郦神爱随手将那谍纸摺了摺,却并未递给小望——白鹤姿还在这里。
      她不开口,郦神爱却不能视她如无物。现如今的太子妃白氏,她离这煌煌帝国的权力中心只有一步之遥,说不定哪一日天地翻覆,郦神爱与玉真观所要屈膝效忠的,便该换成她了。
      可白鹤姿是何等机灵的一个人,郦神爱略一迟疑,便立时觉察了。
      “妹妹可还记得,我曾在精诚殿豚奴养病的榻中翻到了什么?”她款款起身,漫步向前,随口发问。
      在短短两年内历经两次妊娠,纵然白鹤姿身处这天底下最繁丽恢弘的殿宇、享受这尘世万民节衣缩食的供奉,她的健康与姿容,也再难回复到最盛的少年时代。如今她的脸上,早已没了如阶下郦神爱那般少年人旺盛的生命力,却更多一种奇异的光辉,这光辉将她整个人都滋养、照耀、映衬起来,仿若一团轻柔灿烂的云霞,而白鹤姿本人亦早已将这外放的魅力内化为举手投足间的雍容与自信——
      ——他们管这叫做“母仪天下”。
      “私谒东宫是大罪过,一个不好便是滔天的祸事,我是一刻不敢或忘的。”郦神爱将袖子一捋,露出腕子上系着的一条红缎带,那缎子长日被汗水浸着,已然有些褪色了,“只是东宫是姊姊家,现今又是玉作局管着,我……”
      白鹤姿微微一笑,来到她身边坐下,一道挤在同一张牙席上,手臂也自然而然地圈揽上来。
      “这一头查不得,难道那一头还查不得?”她亲密地低声咕哝,见郦神爱身子一僵,更是狡猾地笑起来,“实话说与你听,我与高内侍,其实什么都没查。”
      郦神爱娴熟地露出分明不解的神色来。
      这下连白鹤姿一时也拿不准她的主意,只好斟酌着问她:“你觉得今上如何?”
      “今上自然是明君,是圣天子。”郦神爱眼都不眨,满面虔诚。
      白鹤姿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亦叹道:“是啊,今上是圣天子……可是如今,他却不想做这个圣天子了。”
      郦神爱避开她的视线,却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从前她只觉得君心难测,反复无常,可是如今时日久了,渐渐也能瞧出些门道来。那并非是什么高深莫明的帝王心术,更不是以天下为枰的庞大棋局——整个郦周疆域,千万里国土,如今只是一个被主人腻烦的玩器:寻常的法子他玩厌了,便要逆着道理试试看。
      所以皇帝试着先杀了发妻,囚禁了并无过错的太子,连外戚贵胄都一网打尽,还有那三部横行天下的内卫……但这些玩法也都太容易了,谕旨纶音一下,臣民温驯跪服,又有什么意思?他硬是强着郦神爱杀了琰王世子——如果政争已无法满足皇帝的胃口,那么国战呢?
      要煽动百姓造反作乱并非朝夕之功,可要是逼迫一个本就野心勃勃的藩王,就很值得试一试了。
      其实就连郦神爱本身,她这个人,也不过是皇帝“玩一把大的”之前的牛刀小试。在玩弄世道生民之前,皇帝摆弄的是她和无名的人生。
      她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这算不算是皇帝的报复?报复孝穆皇后对他的控制与“改良”、报复孝穆皇后一手将他推入那样复杂冷酷的政局?
      郦神爱打听过皇帝少时的故事,那是怎样一个艰难的局面啊!太后秉政、皇权暗弱,还有一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领兵在外,而彼时的太子、皇帝,他甚至连一个继承人都生不下来,以至于屡屡被孝穆后在节庆大宴上当着群臣百官的面以言语逼迫、要立孝王为皇太弟……可他不还是撑过来了,是他一步一步地将这纷乱天下收拾成如今严整繁荣的模样,现在却要一点一滴地毁掉它。
      白鹤姿说得没错,是皇帝他不想再做这个圣天子了。
      “所以啊,”敏锐地觉察到她的松动,白鹤姿忙道,“我们可得寻条后路不是?”
      郦神爱忽然挑眉看了她一眼,白鹤姿心中一沉,若无其事道:“怎么了?”
      “姊姊和内侍们接触过了?”郦神爱慢吞吞地问,“北衙那边的也有么?”
      她仰起头直视着白鹤姿的眼睛,笑道:“月里对我的态度忽然急转直下,可也是为了这个?
      “就是姊姊坐蓐时唤我来的那次罢?且容我猜一猜,怕不是有内侍忽然造访、迫的姊姊假作沐浴、只得先与他会面?
      “我身负武功、能听常人所不能听,月里便以为我已觑出此事,却故意不曾说破,定是心怀狡诈之辈。
      “姊姊,是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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