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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鼙鼓(20) ...

  •   “哎!”白鹤姿敏慧地眨眨眼,“这同我们今日要讲的事可有甚么关碍?”
      “我们原已定好了今日要说甚么事么?”郦神爱当即驳道,“姊姊,以你我的交情,你要问我甚么尽管开口问便是了,很不必这样拐弯抹角地拿捏……”
      白鹤姿的面色有一瞬的僵硬。那仿佛是一面描绘着精细五官的薄薄冰壳,在皇太子妃轻颤的唇角处艰难维持,随时都会伴着“喀”的一声解冻碎裂。
      然而她怀中的少女却闷闷嘟哝道:“那一位磋磨了我这许久,将将放松些儿,难道姊姊便要接上手了吗?我作甚么命里要遇上你们这一对翁媳,真真是前世不修……”
      刹那间冰消雪融,冬去春回。
      白鹤姿的喉头似有甚么东西堵住,堵得她哽咽难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郦神爱挥手打发了小望出去,静静地望着她,也等着她。
      “我不是——唉,月里那小婢的心思我知道,她必是想我套出你的口风来的,可我却不愿,就这样白白地——”白鹤姿诚恳地捧住她的一只手,几乎要滴下泪来,“——白白地骗出你的话来,缘机,我不想负了你。”
      在这样要紧的当口,一条皇帝还不晓得、她却先晓得的消息,说不得就可以活人命,就算不能,白知道了也不会有甚么坏处。以白鹤姿如今的处境,自然是知晓得越多越好,免得变生肘腋、一不小心便被皇帝弃了。
      如今郦周皇室人丁稀少,如朝邑、兴邑等女流,三郎、四郎等幼童,不过是个添头,连被皇帝利用、走上那纵横方寸之间当个棋子儿都不配。而白鹤姿自忖如今受教颇多,固然是皇帝为了身后计,可若还没到那时候,就先出了甚么大变故……难道要东宫里“沉疴日重”的太子出来顶了去?
      白鹤姿抿了抿嘴。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道桥的一部分,这桥联结着两代圣明天子,这头是皇帝,那头却不一定是如今襁褓中的世孙。若三郎、四郎可为而世孙碌碌,那么摄政太后换成摄政长公主也没甚么。
      郦神爱有权却不好事,郦神秀失宠而莽撞,郦神英背后有死而不僵的后族……届时朝局虽不稳,可天子亲政收权,却要容易得多了。
      所以她能怎么做?所以她该怎么做?
      “所以我……我就想,拿别的事,来同你交换,也告诉你一些旁的事……”白鹤姿吸了吸鼻子,“可我实在是……我不知道有甚么可以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甚么,我不知道我这里有甚么值得你为我倾吐秘密——”
      “有,你有。”郦神爱柔声道,从白鹤姿的合围中挣出自己的右手,反将那双腴润素手执在掌中。
      “你说什么?”
      郦神爱笑起来,容色夺人,瞧得白鹤姿心头一阵恍惚。
      “就是你呀,姊姊。我不是早就说了么,凭咱们俩的交情,你问我甚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见白鹤姿仍是凝眉垂泪,她又道:“至于甚么太子在东宫的动静儿,我是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这个世道上,知道的越多,担负的就越多,我不是那等有担当有抱负的‘英雌’,左右天塌下来,有姊姊替我顶着。”
      这倒像她素日里所言所行了。
      白鹤姿这才大略放下些心来,身子一软,不由与郦神爱执手相看泪眼,再度抱头痛哭一番,待得哭完,又手拉着手一道去梳洗,末了又留了她用晚膳,直拖到掌灯时分才容郦神爱离开。
      “究竟是甚么了不得的大消息,值得娘子这般笼络?”
      月里替白鹤姿卸了义髻,正持了篦子为她通头,见白鹤姿似喜非喜、神色复杂地对镜愣神,不由出言打趣,阖宫上下,大概也只有她敢在白鹤姿面前如此无拘无束。
      “这一晌午,奴错眼见着殿外流水似的使者来回,心里真是痒痒,奈何身在娘子跟前伺候,当着贵主的面,偏生一句也不好多问。”
      白鹤姿闻言抬眉,先道:“以往用常的那把不是牙雕的么,如今怎么又换了这黄玉的,试着倒有些剌头皮似的。”
      月里一怔,先拿了那梳篦给她瞧,口里道:“娘子眼睛倒尖,只这可不是黄玉的,乃是旋了水牛角磨的,听说养头发呢。”复又附耳笑道:“打上回……娘子便有些落发了,奴知道娘子好强,不肯吃那些药汁子,便说是自个儿留不住头发,悄悄儿往外打听着办来的。”
      白鹤姿更是一叹,怅惘数息,才淡淡道:“甚么流水似的,我不过是用暗语写了几张笺儿,趁早打发人四面送出去,这事儿其实瞒不了多久,早晚闹得天下皆知。”
      她又自镜中望了这自小相伴长大的奶姊妹一眼,见月里又拣起那把黄角篦,只眼观鼻鼻观心、轻而柔地替她一下一下通着头发。
      “东芳公主的属官在避忌飨天赛会之时被人劫杀,除驸马本人彼时正在王庭中预备与公主合房之外,余下四百人无一幸免。”白鹤姿低声道,“如今安东已为此事闹开了锅,东夷四部之间互相推诿,还有说是摩尼部贼喊捉贼,更有人暗示,乃是琰州城里那一位所为。”
      她猝然起身,拨开帘幕,又推上窗栊,举头望向天边明月,神情莫名。
      “哟,那这要是一个不好,只怕安东那边自家便要从内里杀起来,无须劳动国朝兵戈了。”月里轻笑道,暗地里将方才冷不防扯断的长发与先前的落发一道掩入袖中。
      白鹤姿不由莞尔一笑,回首问道:“你觉得是谁?”
      “按理说,自然是哪家都有可能。”月里快手快脚地拾掇起一条织锦帔子,赶去搭在白鹤姿肩头,口中不住嗔怪,“稳婆本就说了,合该做个双月子才是,偏你就不肯,如今才出了月子多久呢,又往这风口儿上钻?”
      白鹤姿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月里便乖觉道:“不过依奴看,定然是贼喊捉贼啰!”
      “理由呢?”
      “理由便是理由。”
      白鹤姿噗嗤一笑,随手将窗拉下来,又推着月里往内寝走去,口中道:“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月里少不得谢过她夸赞,却听见自家女主人笑意中略有些沉寂,幽幽叹道:“可是缘机,她也长进了不少呢。”
      “娘子素不喜爱奴在您跟前儿说贵主的坏话,如今可晓得奴的忠厚老实了罢?”月里撇撇嘴,“奴枉生了一双利眼,鹰一样的,如今终于沉冤得雪了呢!”
      “说甚么呢,以后可不许再说了。”白鹤姿越发笑起来,任由月里服侍自己安置,见她一支一支将蜜烛叩灭,终于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一会儿你再去瞧瞧一娘,还有东宫那边,将裴氏看起来,还有……十九那里,你别忘了。”
      月里微微一顿,随即秉着一只烛台若无其事地转回来,笑道:“可是东芳公主属官的事儿?难道白日里娘子忘记知会十九郎君了?”
      白鹤姿满面苦笑,疲乏地向壁转过身去,月里却不敢立时就走,依旧俯身恭候,良久才等到一声呜咽:“你不是把……交给十九了么?这些日子,我都不敢问!可我真的、我真的……”
      月里亦是满面怜悯,可她忍了忍,还是垂头拈袖,拭去眼角泪水,这才硬起心肠,粗着嗓子道:“十九郎君是什么脾性娘子不知道么?他不比奴心肠硬,给夺了去,反而留下隐患!娘子也会说这些时日,这些时日你我一直装着若无其事不很好么?现今是娘子非要提起来,那末,奴豁出去恶了娘子,也少不得劝一劝,小娘子留不得!”
      白鹤姿“呼啦”一声坐起来,翻身直视着月里,她手里攥着一柄安枕的如意,直直地指向月里面门:“你——你说的是甚么话!”
      月里不退不避,甚至还笑了笑:“娘子可还记得五大王?”
      纵使烛火微茫,也照得亮白鹤姿倏然惨淡的面色,她竟然是有些木木地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我也不敢记得。”
      “那现在怎么就敢记得这一位了呢?”月里猛然上前一步,单手擎着烛台,一把将那如意夺下!
      白鹤姿怔怔地瞧着她,她从未见过这乳姊妹如此强硬。
      月里将那如意扔到榻下,自己也随即跪坐下来,虽仍占着一只手,却硬是将白鹤姿按回枕上,又细细收拢了锦被覆好。
      “从小儿阿娘就叮嘱奴,一定要跟牢了、看好了十娘子,奴起初还不明白,十娘子样样儿都好,整个帝都都找不出比她更拔尖儿出挑的贵女,有甚么需要奴看护的呢?
      “娘子可还记得,小时候一起去看灯会,人多极了,别说是宅中家人,就连大家特意拨出的禁军都同咱们走散了,那时候街上很有几个不三不四的闲汉,见风吹开了娘子的幂篱,便齐打夥儿地挤过来要轻薄娘子。
      “奴当是害怕极了,可还不等奴冲出来保护娘子,是娘子抽出贴身的妆刀划伤数人,又掀了道旁一摊子的火杨梅将他们逼退,奴却只会牵着娘子的衣袖嘤嘤哭,半点儿都帮不上甚么忙。”
      白鹤姿勉强笑了笑:“怎么不记得呢?打那回以后,圣人也好,豚奴还有先皇后,再也不许我上元出去玩儿了。再说,你还比我小呢!”
      哪怕背着烛光,她依然能瞧清楚月里眼中浮现出的怀念神色。
      “可奴那时候沮丧得很,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在娘子跟前表现,娘子还道我是被吓着了。可是我啊,当是只觉得阿娘偏心,明明十娘子并不需要看护,甚至她以后也再遇不到这样凶险的境地了,她的前途光明坦荡,为何阿娘总是小心谨慎、耳提面命?”
      白鹤姿的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紧紧握着月里的手,想让她不要再说了,可是月里温柔地凝视着她,笑道:“后来阿娘染病,照例迁至宫外私宅,娘子让我替你去看护,我甚至都不愿意去!我是真的觉得她偏心,只因我没福吃过她的奶(那个)水,她便一心扑在你的身上,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月里认真地瞧着白鹤姿,道:“娘子,恕奴直言,您看着□□,其实吃不得一点儿亏,受过的坎坷折辱,全都积在心里,事过也难境迁!这两年您太苦了,譬如积水则溢,若硬是按着不叫它溢,那罐子可不是要炸了?目下又还有圣人那边儿的重担!白日里您哭那一场,是不是自己还觉得是怀柔手腕?您就不觉得,近日里来,哭得也太多了些?”
      白鹤姿怔怔地瞧着她,那目光却穿透月里,不知看向何处。
      “奴不是说,不许娘子软弱,”月里说着这话,自己不禁也哭了起来,“可眼下这个时候儿,娘子……”
      她本还想指着千秋殿的郦神爱再说几句嘴,可瞧着白鹤姿如今却又不忍心,只得放下手照,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道:“若换成旁人,奴只怕担心夜间有甚么不忍言之事,可娘子绝计不会想不开!这一夜必定难眠,请您记得,奴就在屏风外头,永远护在娘子身前。
      “奴先奉您之命,去偏殿瞧瞧一娘子,可请娘子务必想明白,您膝下只有一位爱女,那就是如今在偏殿里酣眠的一娘子!”
      她起身秉烛,袅袅而去,那纤丽身影映在鸟毛织成屏风上,却无端端被烛焰映得高大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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