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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鼙鼓(18) ...

  •   裴度微微一怔,不动声色退了一步,顺手摸上了后腰里掖着的匕首。
      ——他实在是没想到,竟然是小屏她们最先发作。
      难不成是娜宁盘陀故意为之,想顺手将他也一道料理了?
      但环顾地下酒足饭饱、宛如一窝受惊肥猪的由明等人,裴度一时恍悟:这些人在此处欢饮达旦,腹中自是积了不少酒食,又随着裴度一道满营逛着“体贴下意”,酒气愈发发散了不少。而小屏等人陪宴佾酒,因着还要下场作舞,又不便频频如厕,向来都是整日水米不打牙的,而今腹中空空,唯有一杯毒酒落入胃袋,可不是立时便要毒发身亡么?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痛得满地打滚的伎人,眼见得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毒发,整洁精细的舞衣就那般委顿在满是尘泥的毡毯上,凌云高髻披散下来,鸦黑发缕混着口水与血液凌乱地糊在脸上,头足相就,宛如牵机,玉山倾颓难再扶。
      “这是怎么回事?啊?”究竟是宰相门第,由明尚且残留着些许理智,他满帐子里乱看,见诸同伴只是慌张,有惊忙欲逃者,有上前搊扶者,唯有裴度平静如斯,一时竟还未反应过来。
      “本宫如何知道?”裴度亦是意外于他的迟钝,唇角的笑意几乎要掩藏不住了,“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物事罢,此地荒僻,发生何事都不奇怪,对吧?”
      由明死死地盯着他。
      此时此刻,已有孱弱些的高门子弟开始捂着肚子呼痛,而最早毒发的小屏,几乎已经不动了,唯有那具扭曲如虾子的身体间或剧烈抽搐几下,昭示着她尚未完全消散的生命。
      “是你?”由明紧咬着牙,一壁说话,一壁有止不住的鲜血从他的唇齿间喷涌出来,他竭力忍住体内剖心般的剧痛,直到此时竟然还是满面的不可置信,“为什么会是你?我们——”
      “谁同你是我们?”裴度甩了甩袖子,身上缀饰的珠玉琳琅作响,“人鬼殊途,回头见了地藏王菩萨,入了六道轮回,或许赶得及再世为人,六郎君再来与本宫论‘我们’罢。”
      待他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说完这番话,主帐中已然一副血海地狱图景,裴度也不耽搁,自出门去马鞍上取了佩刀,先往那些小帐里去。这刀是娜宁盘陀的,西海里捞上来的陨铁,磨了又磨,虽然此番只是借他一用,但保证砍完这一圈人头都不带卷刃,现在看来,果然不是这小娘自卖自夸。
      裴度转了一圈儿,又回到那主帐里时,由明竟然还没死。
      他手中挽着一溜人头,不比拎着那一串兔子沉重多少,到底还是有些不方便。由明两只眼睛都瞪得血红,老远就张着两手,示意裴度过去。
      “由六郎,你就这么想知道一个答案?”裴度不由嗤笑,自觉他一个准死人,究竟也威胁不到他什么,便笑吟吟踱过去,闲庭信步,比当初在襄国公宅里赏芍药还要自在些。
      “唔……!”然而由明只是默默无声地瞪着他,末了发一声低喝,突然将手中一条什么东西绑到了裴度腿腕上,一个将死之人,手上倒是利索的很,他飞速地打结,硬生生将自己与裴度绑在了一处。
      裴度来不及着恼,俯身看时,却是一条蹀躞带。
      他认得这条带,这一路上由明没少炫耀,说是他姨娘特意为此次出行备下的,十一枚文武兽面纹金带銙,每一枚的花色都不重样。以由明身上的小官衔,此带已是逾制了,所以他虽日日夸耀,却从不佩戴——彼时众人皆心知肚明,唯有裴度不懂。
      若一朝雀屏得中,成为摩尼部的乘龙快婿,玉京自有封赏,还愁没有系上此带的那一日?
      如今时移世易……裴度愈发想笑,嘲讽道:“既是尊亲一番心意,六郎何不留它一副全尸,黄泉路上也好有个念想?献给本宫,却是注定要辜负了。”
      他扬起刀尖,想当着由明的面砍断他那条珍爱的宝带,却见由明不知何时已然安详闭目而逝。
      而那条蹀躞带被系成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死结,将裴度与这沉重的死尸拴在一起,轻易动弹不得。
      裴度心中一沉,立即检视帐中,果然少了一人——毯上空余碧血,最早毒发的小屏却芳踪无迹。
      这等混迹三教九流之间的边塞野伎,有几分警觉与手段倒也不稀奇,难得的是由明竟然也愿意为她拖延自家一二,可这点子时间,又有何用?
      难道他舍得砍头,反而吝惜一条手臂?
      裴度毫不犹豫地挥刀,刚要拖着那一截手臂追出去,却见帐中蓦然一亮,狂风吹开帐幕,露出远方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山巅,天亮了。
      他得赶紧回王庭去。若说试婚尚可糊弄,可讹都婉的合房却要在部落众头人的祝福下进行,何况这些他统统不在乎,戴冠礼,他的戴冠礼却不能迟了!
      裴度匆匆将主帐中的人头收取干净,一股脑儿地用幔帐包了,将要往马背上捆,却忽然觉得不对,纵然这白马是天生的神骏,又如何担负得了这四百个人头?
      可若将人头留下,他们的计划便成不得了。
      裴度面色难看起来——娜宁盘陀是故意的,可笑他竟然也叫那权位迷了眼,一头扎进这圈套里来。
      二十里,不远不近,若将人头抛洒,则娜宁盘陀的谋划失利,他这个驸马都尉自然也没了用处,只怕立时就要担了罪名下黄泉去;若他肩负手挈、拖也要将这些人头拖回去,则谋划可成,他却非得误了合房不可。
      耽误合房,似乎也无甚不可……他本来也不稀罕娜宁盘陀的人,他想要的只是大头人的位子……
      裴度想,他似乎从来都没得选择。
      至于误了合房会遭受怎样的羞辱么……
      裴度抿紧了唇,用力将“人头包袱”抗到肩头——他已然习惯了。从小到大,他便活在各式各样无形的羞辱里,无论他走到何处,那些肆无忌惮的审视目光、那些待他转眼便迫不及待响起的窃窃低语、他自入仕起便再未得寸进的官职!
      哪怕他先后结识了两位贵主,哪怕他将这绯闻传得整个帝都都无人不晓……这又有何用?世人不会因他获得了两位贵主的青睐而歆羡,那高高在上的圣人更不会因他染指爱女而对他有所处置!
      因为不值得。
      在这些人眼里,他实在是太卑微了。寻常爬虫攀附仙子的玉指或许转头便会被碾死,但他只是一只渺小的蝼蚁,一只蜉蝣,他们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等一阵风来,他自然而然就会被吹得无影无踪——不值得,不值得因他而脏了手。
      便是换了一个新天地,他这处境也丝毫没有改变。
      但是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摩尼部占地数十里的王庭在晨曦中初现轮廓,裴度紧扣的齿关渐渐松弛下来,铁青的面色也变得和缓。他向来如此,人们越要折辱他,他越要风轻云淡。
      灿金的天光自巍峨的青山流泻下来,那峰顶还留着去岁的白雪,萧瑟秋景初现的草原上,裴度一人一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来,面对以大头人为首的诸多摩尼部血亲贵人,他面含微笑,谦恭拜倒。
      “儿臣不负所望,尽获南使人头三百九十九枚足,以飨女神,兼贺耶耶戴冠之礼。”
      大头人神情复杂,任他以摩尼部的礼节且舞且拜——不知不觉间,这青年已然学得好一口流利土语了。
      “我儿请起。”大头人慢吞吞地同他讲着官话,“你此番功成,着实可喜,只是误了吉时,如今喜神已经……”
      他撩起沉重的眼皮打量着裴度,一阵令裴度熟悉到寒战的低嘲笑声亦随之起落。
      “儿臣无福,想必是天意。”裴度坦然笑道,任谁来看都是个光风霁月、磊落无暇的好儿郎,“讹都婉既蒙喜神荫庇,于大业定有裨益。”
      大头人就不说话了,翁婿二人对视良久,他才哈哈一笑,伸手挽住了裴度早已脱力的手臂,一道往王帐中走去:“劳累一夜,我儿且去歇歇,待得礼成,为父亲自与你戴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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