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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鼙鼓(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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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据他自家说,打小儿是个喜武不好文的,只是受教于生母孝穆皇后,不得不生生给拗了过来。可如今他既成年为天子,又是太平盛世的天子,年深日久,未免渐渐便将本性暴露出来。
却说皇帝如一阵风般卷了进来,来势之汹汹,无名与郦神爱姑侄二人还好,一贯慨然不惧的隆虑公主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还向郦神爱处退避数步。
三人依次见礼,无名自沉默不语,郦神爱亦无甚心情,唯有隆虑公主,嘴唇嗫嚅半日,仍旧没能说出半个字,只是双眼中泪水盈盈,却是见了父亲,先前粗暴压抑的委屈恐惧一齐翻上心头来。
岂料皇帝看也没看她。
“丽妃如何?”皇帝蹙眉问道。
郦神爱终于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不得不掩面别转头去,无名左右相顾,只得硬着头皮道:“御医说怕是不成。”
皇帝的目光却在她面上停留得格外久,久到无名胆战心惊,这才重又移向郦神爱:“阿媛尚在坐蓐,别去扰了她,这件事你可知晓要怎生去做?”
“儿知道。”郦神爱低声应承。
皇帝竟也毫不留恋,道:“前边还有事,此间便托付于内道场。”径直转身向外匆匆走去。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自己的亲生女儿哪怕一眼。
郦神爱措手不及,还是无名在她背后推了一把,才晓得要趋前行礼相送。
“耶耶——!”一道凄厉的声音自背后追来,隆虑公主像被父母抛弃的小童,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她尝到一回决绝行事的好处,便再也停不下来,如今是又拔了一根簪子抵在颈边。
寻常发簪之尾因唯恐伤及玉面,皆琢磨浑圆,可隆虑公主以先天体弱之故,一心做些弓马骑射之事强健自身,是以身体犹带弱症,手劲儿却不小,那簪子竟真的刺破皮肤,划下一道血痕来。
这等小器,郦神爱弹指便可解决,无名却将她手一捺——原来皇帝当真停驻脚步,回顾女儿。
“你此番犯下大错,可还有甚么要说的么?”皇帝问道,目光一寸一寸抬起,终于凝成如针的一线,钉死在隆虑公主苍白的面上。
他淡漠无情起来,当真能冰冷至斯,仿佛她不是他挚爱的血亲幼女,而是随便一个毫无关系的甚么人,一只可以轻易碾死的蝼蚁。
隆虑公主大惊失色,一时泪流满面。
而这些,于郦神爱与无名而言,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了。
“您……不去瞧瞧丽妃么?”
皇帝终于诧异地扬起了眉毛,先看了垂泪不止的郦神爱一眼,她却只一味避在无名身后掩泣,并不曾开口。
这话,当真是隆虑公主所言不假——她虽双泪长流,却立得牢牢的,笔直地注视着父亲,却是一定要让他说出个好歹,一丝敷衍都不肯听。
父女之间,隐隐有亡人的身影浮现,皇帝忆及往事,也是大皱其眉,一时脾气发作,却也不愿向女儿退让。
眼看殿中气氛平白紧张起来,还是跟随入内的任为不得不讪笑着出来打了个圆场:“贵主与娘子情重,问一句也是应当的,只是前头确实尚有满殿朝臣还在候着大家,紧急军务,耽误不得……”
“和她说这个做甚么。”皇帝略一抬手,打断了大伴的话。他先是各自定定地瞧了一眼沉默无声的郦神爱与无名,这才重又将关注转回女儿身上来,那眼神竟有一丝嘲讽。
“不成了便是不成了,朕便是去了,难道还能代替丽妃生不成?”皇帝微微含笑,反问道。
隆虑公主摇摇欲坠,而皇帝说完这句话,连看也不看郦神爱,转身便欲再走。
隆虑公主却大声地冷笑起来。
“怪不得!”她一手戟指着堂姊,眼睛却盯着皇帝,“怪不得她素日一口一个‘阿姨’,好似多亲密的模样,今日却一声儿也不敢多问!原来人家早就发现了!”
“发现甚么?”皇帝已在极不耐烦的边缘,任庭义正在他身后杀鸡抹脖儿地使眼色,隆虑公主明明瞧见了,却只付之一笑。
“耶耶,儿原以为是丽妃邀宠于上,离间帝后,是以孃孃去了,儿一直恨着丽妃,不敢怨耶耶……”她一直哭,一直哭,此时连泪水都将哭干了,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目,锋利如镜,仿佛隔着她,就能瞧见黄泉下枉死的那条魂灵。
“现在看来,丽妃……南宫阿姨也只不过是您的玩物,爱之则加诸膝,厌之则弃诸渊,她与孃孃没什么不同,儿与今夜流掉的那个死孩子,根本也没什么不同!”隆虑公主哈哈大笑起来,状如疯魔。
她这一番挑衅言辞,本拟皇帝定然大怒,却见他只是短促地一点头,竟似随意承认了一般,随即以目示意郦神爱,见养女会意颔首,便径直率众走了出去——这一次再无人拦他,那般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呼啦啦地拥出去,伴着一声儿一声儿的击掌,渐渐去得远了。
而隆虑公主怔在当场,竟有些不知所措。
郦神爱心中微有怜悯之意,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正踌躇间,忽听隆虑公主低声笑道:“阿姊,我是不是很可笑?”
她心中一酸,本就忧心南宫氏,此刻更是难以自制,险些哭出声来,却听身后无名突然插言。
“这些事,我们早已习惯了,你早晚也会习惯的。”
若是从前,隆虑公主定会斥她僭越,可现如今这偏殿中只剩下她们三人面面相觑,郦神秀不傻,隐隐约约之间,也能察觉到甚么。
“至尊要怎么黜置我?”她笑着抹了抹眼泪,可惜眼泪愈抹愈多,那一片诚挚的孺慕之心大抵是要就此融化了。
“去明心观清修几日罢。”郦神爱疲惫地坍下肩膀,“我命她们收拾几间僻静的净室给你,唔,还可同你姨母们作伴,待过个一二年,至尊火气消了,再回来。”
不会再有一二年了,她们都知道。今日见皇帝,他双瞳深处隐隐有暗红的一线,那是没有用药的征兆。
待那红线贯通上下眼睑,便是宫车晏驾。
“我宁愿身入囹圄,三木加身,”隆虑公主且哭且笑,“只求从前的那个耶耶能回来。”
她从前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忽然便从幸福的高峰一路向着深渊崩落,如今可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了罢?还会更坏吗?
“没有从前。”无名冷冷地打断她,“他从前便是如此,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呢。”
隆虑公主惊慌地住了嘴。
“贵主请罢。”无名走向她,“你可要向至尊拜别?”
“他现在还想见我么?”隆虑公主嗤笑一声,随即又试图如从前般高高地昂起头,“父慈子孝,父若不慈则子也不必孝……正好,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她理了理衣裙,昂然随无名走出去。
那时她们都不知道,这一面,便是隆虑公主郦神秀与父亲孝明皇帝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