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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还都(2) ...

  •   晚间回了崇礼坊的家,他心头仍萦绕着此事,只得强忍着上堂拜见寡母徐夫人,妹子澂娘亦在,见他回来,起身盈盈一礼。“你今天去定春山了?”徐夫人一眼便瞧出他神思不属,“心里有事?”
      定春山俗称“北峰”,不比鹭山那般行宫、汤泉、勋贵别业一应俱全,北峰山高林密,野兽频出,少有人行,却也并非荒无人烟,紫台岭上有道观名弥罗宫,于国教中地位非凡,只是去路艰险,是以仅在一年三节遣使来拜,据说弥罗宫弟子皆身轻如烟,上下山如履平地,其实山路虽崎岖荒芜,对他们这等武将子弟来说,倒也不算什么,裴度便时常奉母之命,往弥罗宫中焚香打醮。
      徐夫人一提,裴度便恍然想起,原来这味道是弥罗宫独有的奉剑香气,这么说,那女郎竟是弥罗宫的俗家弟子?阿母还在等着他,裴度先搪塞道:“并未,儿只是不慎冲撞了一位女冠,原来她是弥罗宫的。”
      徐夫人微笑道:“单凭香气倒也难以断定,那奉剑香据说弥罗宫每年也会赠给城中其余道观数斗,我想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厉害,小小女冠也敢孤身在定春山中来回?”
      “您说的是。”裴度微微欠身,徐夫人已看出他有话要说,便转头看了裴澂一眼。时下风气开放,裴家家教却异常森严,他妹子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告退归房,徐夫人这才召了长子上前,抚着他膝头道:“怎么了?”她本以为裴度还要说那神秘女冠之事,却见他踌躇问道:“恕儿冒昧,不知阿孃可晓得孝王太妃名姓?”
      “孝王太妃?”徐夫人几乎是瞬间怫然,“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裴度心头微惊:“这……莫非是什么………”
      徐夫人已先不悦道:“孝王太妃一是陌生女流,二则还算是我家主母,你打听她的名姓岂非轻狂无状?我岂没有教过你么?”
      裴度连忙长跪请罪,徐夫人板着脸取过拂尘,朝他肩头狠抽了几十下,方气喘吁吁地将拂尘一掷,换了一副神色:“也罢,你问她做什么?”语气中竟多有不屑。
      他隐去白日女郎一事,只拣了景楼与羊肉古楼子讲与徐夫人听,徐夫人听罢只是沉吟,又命廊下侍儿取过历书来细细翻看,这才颔首道:“原来今日是她的生辰,怪不得……”裴度听在耳中,只强作方知此事,继续请教,徐夫人这才含着一缕奇异的微笑道:“我儿不知,这孝王太妃与景楼,八百年前乃是一家。”
      徐夫人身着瓦色裙衫,端坐在堂前的清瘦身影宛如一口老钟,在他心头敲出震天的声响。裴度惊道:“怎么会……那岂不是商户出身?”
      “正是商女。”徐夫人点点头,裴度方明白寡母神情中暗含的优越感自何处而来,只听徐夫人道:“这事在二十年前本不算什么秘密,只是时移势易,你们这些小孩子都不晓得了。如今的孝王太妃,入府时不过是个脱了籍的良妾,前头一位高娘子乃是正妃,只是去的早,高家又坏了事,渐渐的便没大有人提了,烈王于女色上看的淡,府中始终不过这一妻一妾。彼时形势可谓水恶山险,也难有高门肯给女郎为烈王续弦,便只好让这妾管了家,后来也有了身孕,便册为侧妃。后来烈王身殒,膝下唯有这位县主,中宫心慈,便尊景侧妃为太妃了。”
      “那位县主……如今韶龄几何?”裴度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她啊,”徐夫人皱眉道,“祥鸿末年那场祸事后的第七天,长至节那天,是景侧妃临盆,不久改元,她当与新元同年,是十六岁。她们同我们一样,总是小心做人的,十年前还有消息说圣人与中宫如何疼惜这侄女,现在竟销声匿迹了一般,说不定是夭折了,只是瞒着没报。”
      为何隐瞒不报,母子俩对视一眼,心知肚明。裴度心里回想那女郎形容,至少十七八岁了,便更加放下心来,又同徐夫人闲叙两句,方起身归房。
      这一夜自然又未安寝,裴度一合眼,便落入十年来温习过无数次的熟悉梦境中。祥鸿末年的祸事,虽然史官一笔定为玉京守军的士庶将士矛盾激化、冲击禁城,但都中自他家这般的人家往上,都晓得是天家兄弟阋墙的丑事。他站在漫天的喊杀声里,二十岁的灵魂又缩回进孩童的小小身体,近乎麻木的看着年轻的阿耶为那个面目模糊的孝王挡了一箭,随即被人一刀砍倒,而孝王竟是不闪不避,身上早已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箭丛,他向前仆倒竟都无法伏地,仍然挣扎着抬头看向遥远的德被门,高墙后站着一个拥裘的黑衣女郎,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不对,孝王太妃彼时尚未生产,裴度挣扎着醒了过来,他从未曾亲临过现场,梦境却比任何的传闻野史都更加逼真。呼啸的风雪覆盖了大逆贼人的尸体,就在孝王的头颅被校尉斩下、高高举在手里的时候,阴沉的天幕霎时间风流云散,又露出浅金色流丽的晚霞来。
      他抹了把满脸的眼泪,起身穿衣。
      上值的时候裴度才想起来,昨日手头还留着尾巴未了结,原想从景楼出来便去一趟,可惜为那女郎搅乱了心神,竟未能成行,于是先命小僮前往天长卫府告诉一声,自己拨马奔十六王宅而来,圣人赐朝邑公主的宅第便在此处。还未到跟前,远远便瞧见拉起了行障,一人高的锦帛上成对成对的织着仙人、福鹿、良马,连执竿的内侍皆装饰一新,马蹄来回踏着湿漉漉的地面,他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否记错了大公主下降的时间。
      孙绍成叉着腰,精疲力尽的倚着行障站着,半边身子浸在阳光里,愈发显得皮肤黝黑满面汗油,裴度催马迎上去,二人本就极熟,彼此也不须厮见,直接问道:“怎么今日就拿出了这些,是什么日子?”
      孙绍成苦笑道:“礼部多少年没正经发嫁过公主了?高皇帝定鼎时,皇妹长公主已经携儿抱女,三位皇女历经离乱,皆未活过笄年,都折在凤箫城一役了,宪庙膝下无女,先帝连多余的儿子都没有,统共一对兄弟俩……今次又是二圣亲嘱的大阵仗,不提前演练一下怎么成?”他一指公主府内:“多少仆婢都备好了,净是善织补金缮的好手,等着伺候这些宝贝呢。”炽烈阳光下,成排罗列的金银礼器折射出耀眼的光,孙绍成不说还好,裴度如今也觉得有些受不住,便学他一般背光躲着,视线正对着另一座幽深静谧的大宅,丛丛浓碧的枝叶里探出一角精巧的屋檐,只是檐下铁马锈蚀的厉害,依旧倒映着粼粼的波光,想必宅院之中还辟了一方池水出来。
      “那里是哪位贵人的宅邸?”他这里并望不见墙下有任何兵士驻扎,只有白漆剥落,露出红黄的砖块来。
      孙绍成顺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眼,神情顿时变得暧昧起来,碍着他在这里,不得不强装严肃:“你不常来这边,不知道,那就是孝王宅。”
      有一只手轻轻捏了他的心脏一下,裴度还来不及细细体味这种怪异的感觉,孙绍成又朝孝王府努了努嘴道:“康乐县主回来了,参加大公主的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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